第10章 金鑾殿的風
我登基那日,她的血還凝在龍案雕花里。朱砂硯臺碎成齏粉,混著暗紅在漢白玉磚洇成蜿蜒的河,像極了太液池破冰時的裂紋——她總說春日冰裂聲像玉碎,那時我握著她的手教她研墨,窗外雪落梅枝,硯底還煨著暖爐。
“陛下該換朝服了。”太監捧著明黃蟒袍的手在抖,金線繡的十二章紋在燭火下泛冷光。我盯著自己交疊的十指,指節上還沾著她頸間蹭來的胭脂,這顏色曾被她笑稱“曉來誰染霜林醉”,如今卻在掌心洇成污斑,像極了她斷氣前唇角溢出的血。
三年前在儲秀宮初見,她正攀著梅枝摘花苞。鵝黃斗篷滑到肘間,露出藕白的腕子,發間一支鎏金步搖隨動作輕晃,驚飛了檐角積雪。“太子殿下可曾見過‘卯時雪’?”她將花苞放進我掌心,指尖比花瓣還涼,“這是寅時末開始落的雪,卯時初停,落在梅枝上會凝出金蕊似的紋路。”
后來我才知道,她父親是被我父皇賜死的罪臣。她藏起鋒芒做個閑淡宮女,卻在我每夜苦讀時,悄悄在案頭擺上溫好的牛乳,用小楷在箋上抄些宋人筆記——“太祖嘗問趙普,天下何物最大?普曰:道理最大。”她用朱砂筆在“道理”二字旁畫圈,墨跡透紙背,像她看我時眼底的光。
權力的滋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嘗的?許是父皇第一次讓我代閱奏折,許是諸王宴飲時三哥那杯毒酒被她換走的夜。她跪在我書房外,額頭磕在青石板上:“殿下可知,前日您賞給三皇子的琉璃盞,底紋刻的是太子東宮才有的瑞獸?”我攥著她被冷汗浸透的手腕,聞見她發間混著墨香的沉水香,忽然就想起市井巷尾的說書人,講韓信拜將前受的胯下之辱。
“殺了我,你能坐穩龍椅嗎?”她被我按在龍案上時,發簪掉在地上摔成兩段。東珠耳墜晃得人眼花,我看見自己在她瞳孔里碎成兩半,一半是那年在梅樹下接雪的少年,一半是攥著鴆酒盞的太子。她頸間的玉牌硌著我掌心,那是我送她的生辰禮,刻著“長樂未央”——多可笑,未央宮的主人從來配不上長樂。
“皇上,該祭天了。”司禮監掌印的聲音刺破回憶。我任由他們為我系上十二旒冕,垂旒晃得人視物不清,卻偏偏能看見龍案縫隙里那點暗紅。昨兒暴雨,太液池的冰全化了,宮人說看見一只孤雁撞死在雕欄上,血珠濺在殘梅上,像極了她最后那抹笑。
祭天的黃綾在風中獵獵作響,我望著天壇下黑壓壓的人頭,忽然想起她臨終前說的話:“你瞧,這金鑾殿的風,從來都不暖。”此刻風卷著細沙撲在臉上,我嘗到咸澀的味道,原來帝王的眼淚,比鴆酒還苦。
夜太深了,案頭的燭花爆了三次。我握著她常戴的玉簪,在空白的奏疏上寫她教我的宋詞:“欲將沉醉換悲涼,清歌莫斷腸。”墨跡未干就被風揉皺,像她最后皺起的眉。窗外傳來更夫打更聲,卯時三刻,該是她從前給我送牛乳的時辰了。
琉璃盞里的茶涼透,我對著虛空舉起杯子:“你看,這江山終是我的了。”回音撞在空曠的殿宇間,驚起梁上塵埃。原來這萬人之上的位子,真的如她所言,冷得刺骨。硯臺里新研的墨泛著微光,我蘸筆在宣紙上落下歪扭的字跡,是她教我的第一首詩:“忽見陌頭楊柳色,悔教夫婿覓封侯。”
晨鐘響時,我看見自己在銅鏡里的臉。鬢角竟有了白發,像極了那年她替我簪的白梅。殿外傳來早朝的鐘鼓,我摸著龍椅扶手上的雕花,忽然想起她曾說過,這龍鱗雕刻的技法,和她父親督造的禮器一模一樣——原來從相遇那刻起,我們就都困在這權力的牢籠里,誰也逃不掉。
“皇上,百官已在殿外候著。”小太監的聲音打斷思緒。我站起身,聽見朝服上的玉佩相擊,叮咚聲里仿佛有她的笑。踏出殿門的剎那,東風卷著細雪掠過檐角,我恍惚看見梅樹下那個穿鵝黃斗篷的身影,正踮腳去夠最高的花苞。
雪落在掌心,涼得讓人心顫。我握緊拳頭,任冰晶刺痛掌心,就像當年攥緊那枚鴆酒盞。原來這天下最鋒利的刀,從來不是金鑾殿上的龍紋寶劍,而是說不出口的“我愛你”,和放不下的“這江山”。
鐘鼓聲聲,震得人心慌。我踩著漢白玉階一步步向上,腰間的玉牌隨著步伐輕晃,刻著的“長樂未央”四個字被磨得發亮。可這未央宮里,再無長樂人。
風又起了,卷著殘梅掠過丹陛。我望著漫天飛絮,忽然笑了——原來這權力的巔峰,真的如她所說,是座孤冷的墳。而我,早已和她一起,葬在了那個落雪的春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