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握不住的自由
我又在御花園看見了那個穿湖藍裙的宮女。她蹲在桂花樹下撿落花,發間銀步搖輕晃,像極了那年她在將軍府翻墻時,被勾住頭發的那支玉簪。
“皇上?”陳妃的聲音把我從恍惚中拽回來,她今日穿了茜紅色云錦宮裝,耳垂上墜著東珠耳墜,連護甲都嵌著碎鉆——這些都是她模仿沈玥的證據。我盯著她指尖捏著的蜜漬櫻桃,忽然想起沈玥總說這東西甜得發腥,不如城墻下賣的糖炒栗子。
“退下吧。”我揮揮手,陳妃臉上閃過一絲驚慌,卻不敢多言。廊下光影斑駁,恍惚間我又看見十六歲的沈玥,翻墻時裙擺勾住青瓦,她倒掛在我書房窗外,鼻尖沾著片銀杏葉,眼睛亮得像城西河水里的星子:“小皇帝,帶你去看護城河結冰啊?”
那時我還是個被權臣架空的傀儡,連御膳房的菜都要被驗三遍毒。只有她敢掀開我的龍袍,把偷藏的糖炒栗子塞進我懷里:“嘗嘗,李大爺新炒的,多加了桂花蜜。”栗子殼還帶著體溫,剝開后金黃的果肉冒著熱氣,咬下去時蜜糖在舌尖綻開,混著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雪松香——后來我遍尋天下名醫,才知道那是塞北特有的雪松精油,是她父親每次打勝仗后,從戰場上帶回來的戰利品。
立后那日,太和殿的紅燭燒得比鮮血還艷。她穿著金絲繡的鳳袍,卻在蓋頭掀開時沖我笑:“陛下可知道,這鳳冠有多重?”不等我回答,她忽然轉身跑向宮門,裙擺掃過滿地金箔。我追出去時,正看見她站在午門城墻上,風掀起她的紅蓋頭,露出頸間那道月牙形的疤——那是十四歲時,她為救我擋下刺客的劍痕。
“沈玥!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顫抖,“下來,朕帶你去看護城河,現在正是冰面開化的時節......”
她轉身時,陽光正穿過她的睫毛。我忽然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,她也是這樣站在將軍府的圍墻上,晃著手里的糖葫蘆沖我喊:“喂!小皇帝!要不要嘗一口?”那時我被軟禁在宮中,連御花園的花都不許碰,而她就像一只野鳥,忽然闖進我死氣沉沉的世界。
“陛下,”她的聲音被風吹得零散,“您看這城墻多高啊,當年父親抱著我在城墻上看將士們凱旋,我就想,要是能從這里飛下去,是不是就能像蒲公英一樣,想去哪兒就去哪兒?”她忽然伸手摘下鳳冠,珠釵紛紛墜落,有一支滾到我腳邊,硌得我生疼。那是我親自設計的鳳冠,用了南海最珍貴的珍珠,每一顆都經過匠人三年打磨。
“別做傻事!”我想沖上去抓住她,卻被侍衛死死攔住。她沖我擺擺手,裙擺揚起如紅色火焰,下一秒,整個人就像斷了線的風箏,直直墜向地面。我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嘶吼,卻只能看見她墜落時,發間那支我送的玉簪飛了出來,像一片蒼白的羽毛,輕輕飄落在城墻上。
后來太醫說,她落地時后腦撞在石階上,沒來得及說一句話。我抱著她漸漸變冷的身體,忽然想起她說過的話:“皇宮就像金絲籠,關得住鳥的翅膀,卻關不住鳥想飛的心。”她父親征戰一生,守住了這座城,卻沒守住女兒向往自由的靈魂。
從那以后,我再也沒去過午門。御花園的桂樹每年都會開,可再也沒人會把落花攢進錦囊,說要給我做枕頭。陳妃們換了一茬又一茬,有的學她挑眉的弧度,有的學她說話時愛摸發尾的習慣,可她們都不知道,沈玥摸發尾,是因為那里藏著一片常年不掉的碎甲片——那是她十四歲偷穿父親鎧甲時,被勾破的。
昨夜我又夢見了城墻。她穿著那件褪色的湖藍舊裙,站在墻頭上沖我笑,手里舉著一串糖葫蘆。我想喊她的名字,卻發現喉嚨里堵著滿滿的桂花,連呼吸都帶著甜膩的腥氣。她忽然轉身躍下,我跟著撲過去,卻在墜落時驚醒,發現枕邊濕了一片,還有股若有若無的雪松香——原來不過是香爐里的香灰,被風吹到了床上。
現在我常坐在乾清宮的窗前,看天邊云卷云舒。太監們說我越來越沉默,只有我知道,有些話,只能說給城墻下的風聽。護城河的冰又化了,今年的柳絮特別多,飄在水面上像極了她第一次見我時,扔給我的那團。
“皇上,該用晚膳了。”小順子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。我看著案上擺的蜜漬櫻桃,忽然抓起琉璃碗砸向墻壁。鮮紅的汁液濺在明黃色的帷幔上,像極了那年她嫁衣上的血。小順子嚇得跪下,我卻笑了——原來這世間,最像她的,竟是這抹擦不掉的血色。
夜深了,我獨自走到御花園。月光下的桂花樹影影綽綽,忽然有片花瓣落在我掌心,紋路竟像極了她頸間的疤。我握緊拳頭,指甲刺破掌心,血腥味混著花香,恍惚間又看見她站在墻頭,沖我晃著手里的糖炒栗子:“小皇帝,這次沒放桂花蜜,怕你膩著。”
我抬頭望去,只有冷月無聲。原來這萬里江山,終究是座空城。我早該明白,她愛的是自由,而我卻想用這后位困住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