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0章 朱墻雪,故園霜
姜月雪記得及笄那年,父親勇義侯握著她的手,蒼老的眸子里滿是鄭重:“雪兒,入宮不比在家。那紅墻之內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,萬事要小心,莫爭、莫搶,守住自己一方天地便好。”她那時只當是父親憂心,笑著應下,只當后宮是座華麗的牢籠,只要自己安分守己,總能尋得一隅安寧。
她是姜家嫡女,生來便帶著江南水鄉的溫婉性子。眉不描而黛,唇不點而朱,一雙眼總是含著水光,像初春湖面未化的薄冰,透著易碎的溫柔。選秀那日,她低頭站在隊列里,不爭不搶,連頭上的珠釵都比旁人格外素凈些。誰知皇上司言瑾的目光,卻偏偏落在了她身上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的聲音帶著帝王的威儀,卻又莫名溫和。
“臣女姜月雪。”她垂著眼,聲音細若蚊蚋。
后來,她成了月嬪,住在偏僻卻清雅的碎玉軒。她謹記父親的話,從不去主殿湊趣,也不參與妃嬪間的宴飲。宮中的賞賜流水般送來,綾羅綢緞、奇珍異寶,司言瑾似乎對這個安靜得像幅水墨畫的女子格外上心,常常繞過眾妃,獨獨來她的碎玉軒。
“月雪,這是江南新進的雨前龍井,你嘗嘗。”他會親自為她斟茶,看她捧著茶盞,小口啜飲時恬靜的模樣,眼底便漾起難得的柔波。
“皇上,”她總會輕聲勸,“后宮佳麗三千,陛下不該總來臣妾這里,需得雨露均沾才是。”父親說過,盛寵亦是催命符,她只求安穩,不求那虛無的恩寵。
司言瑾聞言只是笑,指尖拂過她鬢邊碎發:“朕只想看你,何需顧及旁人?”
他的偏愛像蜜糖,卻也讓她心頭不安。她見過得寵后又驟然失勢的嬪妃,那凄涼模樣讓她更不敢貪慕這恩寵。她愈發低調,衣著素凈,從不參與任何紛爭,甚至連份位晉升,都推說自己福薄,擔不起。碎玉軒的院子里,她親手種了幾株梅花,每逢冬日,暗香浮動,倒像是她與世無爭的心境。
直到小腹微微隆起,太醫診脈后道喜時,她才驚覺,這深宮之中,即便她想偏安一隅,命運也未必容她。她更加謹慎,推掉了所有宴請,連宮門都少出。司言瑾來看她的次數更多了,有時會隔著窗紗,看她安靜地撫琴,或是對著花草出神。他說:“月雪,有了孩子,朕會護著你們母子。”
她信了,至少那一刻信了。她開始期盼,或許在這冰冷的宮墻里,她能有一個真正的依靠,一個屬于自己的家。她撫摸著小腹,輕聲對未出世的孩子說:“等你長大了,額娘就帶你去江南看桃花,那里有外祖父家的老宅子,有你沒見過的青山綠水……”
可她忘了,父親的話里,“吃人不吐骨頭”并非虛言。她的不爭,在旁人眼中是故作清高;她的受寵,在旁人眼中是狐媚惑主;如今她有了龍裔,更是成了無數人眼中的釘、肉中的刺。淑妃娘娘的父親是當朝宰相,一直視勇義侯為眼中釘,見司言瑾對姜月雪情深,早已妒恨交加。
那是個尋常的午后,她貪睡了片刻,醒來時只覺腹痛如絞,身下已是一片刺目的紅。宮女驚慌失措地去傳太醫,可當太醫趕到時,她腹中的孩子已經沒了氣息。她躺在床上,渾身冰冷,聽著太醫那句“娘娘保重龍體”,只覺得荒謬又刺骨。
她還未從喪子之痛中回過神,更可怕的消息便傳來——勇義侯府被指謀反,滿門抄斬!父親一生忠勇,怎會謀反?她瘋了似的想去求司言瑾,卻被侍衛攔在養心殿外。隔著重重宮墻,她聽見里面傳來淑妃嬌柔的笑聲,和司言瑾淡漠的聲音:“姜家勢大,早該敲打了。”
那一刻,她才明白,父親的叮囑不是危言聳聽,這后宮從來不是求仁得仁的地方。她的溫柔是錯,她的不爭是錯,她以為的恩寵,不過是帝王一時的興致,而她的家族,早已成了皇權博弈的犧牲品。那捧在手心的蜜糖,原來裹著致命的毒藥。
她病倒了,病得很重。碎玉軒的梅花落了又開,可她再也沒有笑過。鏡子里的女子,眼窩深陷,面色蒼白,那雙曾含著水光的眸子,如今只剩下冰封的寒潭。她想起父親臨終前或許想對她說的話,想起那個未出世的孩子,想起姜家滿門的鮮血。溫柔是什么?善良是什么?在這吃人的宮墻里,不過是任人宰割的笑話。
她變了。
曾經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姜月雪,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個眼神銳利、心狠手辣的女人。她開始梳妝打扮,換上艷麗的華服,主動去御花園“偶遇”司言瑾。她不再勸他雨露均沾,反而會在他懷里巧笑倩兮,狀似無意地提起某位嬪妃的“不敬”,或是某家族的“異心”。
司言瑾對她的轉變有些訝異,卻更覺得新鮮。他以為她終于懂得爭寵,卻不知那笑容背后,是焚心蝕骨的恨。她利用他的寵愛,一步步設局。先是揭露淑妃當年買通宮女、謀害皇嗣的罪證,看著淑妃被打入冷宮,日日以淚洗面;再是搜集宰相結黨營私的證據,讓他步了父親的后塵,滿門獲罪;那些曾經對她冷嘲熱諷、落井下石的嬪妃,一個個都栽在了她手里,或被廢位,或被賜死,死狀凄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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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手段狠厲,心思縝密,如同在刀尖上跳舞。后宮人人自危,見了她都要繞道走,暗地里稱她“毒后”。可她不在乎,每一次報復,都讓她覺得離那些鮮血淋漓的真相更近一步,也讓她的心更冷一分。
幾年后,皇后病逝,司言瑾力排眾議,將她冊封為后。鳳冠霞帔加身那日,她站在巍峨的宮殿前,看著底下跪拜的群臣和妃嬪,臉上沒有半分喜悅。這至高無上的后位,是用多少人的鮮血鋪就,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她成了大周朝最年輕的皇后,權傾后宮。司言瑾依舊寵她,甚至比從前更甚,常常在她宮中留宿,與她商議朝政。可她知道,那不是愛,是帝王對一件得心應手的“工具”的欣賞。他欣賞她的狠辣,欣賞她能為他清除異己,卻從未想過,她眼底那化不開的冰霜,究竟從何而來。
深夜獨處時,她會取下鳳冠,卸下華服,獨自坐在窗前。碎玉軒的梅花早已被移栽到坤寧宮,可那香氣,卻總帶著血腥味。她會想起父親溫暖的笑容,想起母親為她描眉的溫柔,想起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,想起江南故園的桃花。
心,是空的。
她報了仇,坐上了后位,可姜家回不來了,孩子回不來了,那個溫柔天真的姜月雪,也回不來了。她贏了權力,卻輸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