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寒料峭的麥田里，車輪碾過青苗的脆響格外刺耳。司馬懿裹著狐裘蜷在馬車角落，懷里暖爐的炭火早已涼透。車簾外傳來曹爽使者第五次催促，那年輕人按著劍柄的指節(jié)都泛白了。

  "太傅是要抗旨不朝？"使者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。

  司馬懿突然劇烈咳嗽起來，枯樹般的手掌死死攥住車簾。喉頭腥甜翻涌時，他故意將身子探出半截，混著血絲的濃痰"啪"地落在使者靴尖前。染血的《洛神賦》殘頁從袖中滑落，正巧蓋在那灘污物上。

  "老朽這副病骨..."他喘得像是破風(fēng)箱，指甲深深掐進(jìn)掌心才憋出后半句，"豈敢...豈敢啊..."

  使者下意識后退半步。晨霧里那張青灰色的老臉確實(shí)像死人，眼窩里著層渾濁的陰翳，連帶著整片麥田都漫起股棺材鋪的霉味。遠(yuǎn)處洛陽城闕在薄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，仿佛蟄伏的巨獸。

  突然，驚鳥撲棱棱掠過車頂。司馬懿耷拉的眼皮下閃過精光——那是東南方向第三批驚飛的雀群。他佯裝抬手拭汗，袖口金線刺繡的暗紋擦過車轅，發(fā)出聲輕不可聞的脆響。

  三千具鐵甲破土而出的動靜，比驚雷更駭人。麥浪翻涌間寒光如鱗，昨夜新翻的泥土還沾在死士們的眉骨上。司馬懿甩開藥罐的動作矯健得不像古稀老者，陶罐砸在車轅上迸裂的瞬間，二十年來第一次，他挺直了佯僂的脊梁。

  "殺！"

  蒼老手掌拍上戰(zhàn)鼓的剎那，銅銹簌簌落進(jìn)麥茬。這面從官渡之戰(zhàn)傳下來的戰(zhàn)鼓，此刻竟震得車轅都在顫動。司馬懿看著血色漫過青麥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，自己也是這樣渾身濕透地敲響軍鼓。只不過那時鼓面上濺的是雨水，此刻沾的是人血。

  "父親！西側(cè)有潰兵！"司馬師的聲音裹在血腥氣里飄來。年輕人鐵甲下的白袍早已染成絳紅，倒比他平日穿的暗紋錦袍更襯臉色。

  司馬懿指尖還粘著銅銹，突然抓起鼓槌往東南方連擊三下。麥田深處立即響起此起彼伏的哨聲，驚得幾只禿鷲撲棱棱沖上云霄。他瞇眼看著那些盤旋的黑點(diǎn)，喉頭突然涌起熟悉的甜腥——這次是真的咳血了。

  "大魏的麥子..."他抹去嘴角血漬，染血的指腹碾碎顆麥粒，"該用鮮血來澆灌才長得好。"

  日頭西斜時，戰(zhàn)場已靜得能聽見血滴滲進(jìn)泥土的聲響。司馬懿踩著滿地箭矢往中軍帳走，突然被截?cái)嗟臉寳U絆了個踉蹌。跟在后頭的司馬昭剛要攙扶，卻見老人就勢蹲下，枯枝般的手指正摩挲著半片染血的甲胄。

  "這鱗甲紋路..."他喉嚨里滾出聲冷笑，"曹子丹當(dāng)年穿著它踏平遼東，如今倒是裹著群酒囊飯袋。"

  帳內(nèi)火把噼啪炸響時，司馬懿正蹲在曹爽尸首旁。年輕人怒睜的眼里還凝著最后那抹驚惶，活像被掐住脖子的山雞。他數(shù)箭孔的動作細(xì)致得像在鑒賞玉璧，每數(shù)過一處致命傷就往嘴里塞顆蜜餞。

  "二十一，二十二..."黏膩的糖汁順著指縫往下淌，突然轉(zhuǎn)頭對司馬師笑道："當(dāng)年諸葛村夫送女人衣裳，為父氣得摔了三個茶盞，后來不也靠這罐蜜餞壓住火氣？"

  司馬昭正在給佩劍纏新布條，聞言差點(diǎn)割破手指。他記得那個裝蜜餞的陶罐——罐身上諸葛亮的卡通畫像還是小妹偷偷描的，此刻正被血漬糊得面目全非。

  "父親，該處理..."年輕人話沒說完就被截?cái)唷?br />
  "急什么？"司馬懿突然掰開曹爽緊攥的右手，半塊虎符掉在血泊里叮當(dāng)作響，"當(dāng)年武帝握著它號令天下，現(xiàn)在..."他撿起虎符在袍角擦了擦，隨手拋給司馬昭，"拿去給你二哥當(dāng)鎮(zhèn)紙。"

  帳外忽然傳來騷動。司馬師按劍沖出去時，正看見個渾身是血的校尉在泥地里打滾："有埋伏！東邊樹林..."話音未落，三支羽箭破空而至，把他釘成了抽搐的血葫蘆。

  司馬懿往嘴里塞了最后顆蜜餞，舔著指尖糖漬輕笑："曹昭伯倒是養(yǎng)了條好狗。"他起身時袍擺掃過曹爽怒張的嘴，像在給死人合上最后一句遺言。

  "父親！"司馬昭的聲音在發(fā)抖。年輕人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，老頭子的背影在火光里竟能拉得這么長，長得像要把整個軍帳都吞進(jìn)陰影里。

  "當(dāng)年賈文和教為父個道理。"司馬懿突然掀開帳簾，夜風(fēng)卷著血腥味撲進(jìn)來，"他說這世道就像打牌九..."話音未落，東南方驟然亮起的火光映紅了他半邊臉。

  遠(yuǎn)處傳來熟悉的喊殺聲，間雜著"兵糧寸斷"的嘶吼。司馬懿瞇眼望著那片火光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賈詡咽氣前說的最后一句話。老頭子的手杖敲著青磚地，笑得像只千年狐貍："下次記得留張'無懈可擊'..."

  "父親！要派援軍嗎？"司馬師的聲音把他拽回現(xiàn)實(shí)。長子甲胄上的血還沒干，此刻被火光鍍了層金邊，倒顯出幾分武帝當(dāng)年的氣度。

  司馬懿往嘴里扔了顆根本不存在的蜜餞，咀嚼的動作卻無比真實(shí)："急什么？讓蔣濟(jì)的斥候再死兩成。"他轉(zhuǎn)身時，陰影恰好蓋住曹爽怒睜的雙眼，"等他們喊出'鏈禍?zhǔn)鬃?#039;，就該咱們的'完殺'上場了。"

  后半夜飄起細(xì)雨時，司馬懿正在輿圖前擺弄棋子。黑子代表曹爽殘部，白子是他布下的各路伏兵。當(dāng)他把最后一顆黑子彈進(jìn)火盆時，司馬昭捧著個木匣進(jìn)來，濃重的血腥味混著楠木香直沖腦門。

  "曹訓(xùn)的人頭。"年輕人聲音發(fā)虛，"他說...他說做鬼也要..."
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