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1章 峴山隕星
初平三年的峴山,林子密得像是老天爺隨手潑了一大桶濃墨,黑沉沉的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孫堅(jiān)半倚在一棵粗壯的老樹后頭,后背緊緊貼著冰涼濕滑的樹皮,粗糙的紋理硌著冰冷的甲胄。他瞇著眼,死死盯住前方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,手指下意識(shí)地一下、一下,點(diǎn)著地上那些被微弱月光切割得歪歪扭扭的樹影。心里頭那根弦繃得死緊,每一道影子晃動(dòng),都像有針在扎他的眼皮子——伏兵,就藏在那些影子的盡頭,藏在每一片葉子后面沉重的喘息里。
突然!
“嗖——嗖嗖嗖!”尖銳的破空聲撕碎了死寂!不是一支兩支,而是從四面八方同時(shí)炸響,如同夏日驟起的狂暴冰雹!無數(shù)黑影帶著死亡的尖嘯,從濃稠的墨色里激射而出!那是黃祖的箭陣!霎時(shí)間,棲息在古木高枝上的夜梟被這突如其來的殺戮驚起,撲棱棱地尖叫著亂飛,翅膀拍打枝葉的“撲喇喇”聲響成一片,更添了幾分陰森混亂。
“嘿!”孫堅(jiān)喉嚨里滾出一聲低吼,身子猛地一矮,幾乎貼著地面向前躥出。那柄飲血無數(shù)的古錠刀在他手中瞬間活了過來,化作一片潑水難入的光幕!“當(dāng)!當(dāng)!當(dāng)!”刀鋒精準(zhǔn)地磕開一支又一支奪命的箭鏃,金鐵交擊的脆響密得如同當(dāng)年錢塘江上撼天動(dòng)地的潮信,連綿不絕,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。這節(jié)奏,這搏命般的韻律,竟無比熟悉地撞回他的胸膛。
就在他格開又一簇?cái)€射,正要旋身劈向左側(cè)箭矢最密集處時(shí),刀勢猛地一頓——古錠刀那沉厚的刀身,竟死死卡進(jìn)身后那棵老樹一個(gè)碗口大的、扭曲虬結(jié)的樹瘤里!糟了!這個(gè)念頭剛閃過腦際,一股冰冷刺骨的劇痛已從左胸炸開!
“噗嗤!”一支刁鉆到極點(diǎn)的冷箭,從最不可能的角度,最幽暗的角落,如毒蛇吐信,狠狠鉆透了他胸前冰冷的鐵甲!巨大的沖擊力頂?shù)盟咱勚蚯皳淙ァ?br />
“呃啊——!”孫堅(jiān)牙關(guān)緊咬,血沫子瞬間嗆滿了喉嚨,鐵銹般的腥氣直沖鼻腔。劇痛如同燒紅的鐵釬狠狠攪動(dòng)著他的五臟六腑??赡请p虎目,卻在這一刻爆發(fā)出比箭鏃更駭人的兇光!他竟看也不看那透胸而出的箭桿,左手閃電般抓住胸前箭桿露出的短短一截,猛地發(fā)力!
“咔嚓!”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,那白羽箭桿竟被他硬生生折斷!只留下帶倒鉤的箭頭深深嵌在血肉之中。緊接著,他爆發(fā)出裂石穿云般的怒吼,聲震林樾:“江東孫文臺(tái)在此!鼠輩安敢——!”這吼聲,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,帶著睥睨天下的狂傲,正是他縱橫沙場、令敵膽寒的標(biāo)記!
他根本不顧那致命的創(chuàng)口正隨著他的動(dòng)作汩汩涌出溫?zé)岬孽r血,猛地拔回卡死的古錠刀,赤紅的征袍如同一面燃燒的戰(zhàn)旗,裹挾著獵獵風(fēng)聲,悍然向前卷去!那袍角掃過地上叢生的、帶著尖刺的蒺藜,“嗤啦嗤啦”被撕扯出刺耳的聲音。他整個(gè)人就像一頭被徹底激怒、渾身浴血的狂獅,拖著那支折斷的箭,拖著奔涌而出的生命,以一股同歸于盡的慘烈氣勢,朝著箭矢射來的方向猛撲!
這不顧一切、以命搏命的沖鋒,竟硬生生逼得那些隱在暗處的伏兵駭然失色!好幾處樹影草叢后,傳來壓抑不住的驚呼和倒抽冷氣的聲音,甚至隱約能聽到兵刃慌亂刮擦樹干、腳步踉蹌后退的窸窣響動(dòng)。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,竟讓他們這些獵手一時(shí)膽寒!
孫堅(jiān)只覺得腳下的土地像波浪一樣起伏晃動(dòng),視線開始被大片大片的血色模糊,濃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波一波地漫上來,要將他吞噬。他拄著古錠刀,沉重地喘息著,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刀子,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滾燙的血沫。祖茂連滾帶爬地?fù)涞剿磉?,那張平日里剛毅的臉此刻因巨大的驚駭和悲痛而扭曲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:“主公!主公!”
彌留之際,孫堅(jiān)渾濁的眼睛里似乎回光返照般亮了一下。他死死攥住祖茂的手臂,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。他費(fèi)力地抬起另一只顫抖的手,猛地扯向腰間——那枚象征統(tǒng)帥之權(quán)、冰冷沉重的青銅虎符,被他用盡最后殘存的生命力狠狠扯斷系繩!虎符帶著溫?zé)岬捏w溫和孫堅(jiān)指間黏膩的血,被塞進(jìn)祖茂手中。
“告…告訴策兒…”他的嘴唇劇烈翕動(dòng)著,聲音卻細(xì)若游絲,被呼嘯灌入林間的猛烈山風(fēng)瞬間撕扯得粉碎。后半句話到底是什么?是未盡的重托?是不滅的雄心?還是對稚子深沉的掛念?風(fēng)過林梢,嗚咽如泣,再無人能聽清。
祖茂只覺手中那虎符重逾千鈞,冰涼的青銅上沾滿了主公溫?zé)岬难K郾牨牽粗鴮O堅(jiān)眼中最后那點(diǎn)光芒如同風(fēng)中殘燭,倏然熄滅。那曾經(jīng)撐起江東一片天的雄壯身軀,終于再也支撐不住,沉重地向后倒去,轟然砸在冰冷的山巖和枯葉之上,激起一片塵埃。
“主公——!”祖茂的嘶吼帶著泣血般的絕望,響徹峴山密林,卻喚不回那已逝的英魂。他猛地抬頭,血紅的雙眼死死盯住主公手中至死未曾松開的古錠刀。那刀,竟深深插入了主公身側(cè)一道狹窄的巖縫之中,刀身兀自嗡嗡震顫不休,發(fā)出低沉悲鳴,如同為主人奏響最后的挽歌,又像是不甘的咆哮,欲再飲敵血!這一幕,那赤血染透的征袍,那至死屹立不倒的刀,那彌散天地間的悲愴,后來被能工巧匠繪入《三國殺》的傳說皮膚,名喚“魂斷荊襄”。
祖茂狠狠一抹臉上分不清是血還是淚的濕熱,猛地背起孫堅(jiān)那已然冰冷僵硬的沉重身軀。主公的血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,黏膩而冰涼,那支斷箭的尾端,硬硬地硌著他的脊骨。每一步踏出,腳下都像踩著刀尖,深深淺淺,踉踉蹌蹌。他不敢回頭,也無力再回頭看一眼那把深嵌在巖縫中、兀自低鳴的古錠刀,更顧不上那枚緊攥在手心、幾乎要嵌入皮肉的冰冷虎符。
冰冷的晨光終于艱難地刺破濃密林冠的封鎖,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的光束,將林間彌漫的薄霧染成一種詭異的淡紅色,分不清是晨曦還是未冷的血光。祖茂背著那如山般沉重的尸身,深一腳淺一腳,亡命般朝著林子外面那未知的、或許同樣布滿荊棘的微光奔去。他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林中回蕩,每一步踏在落葉上發(fā)出的碎裂聲響,都如同敲擊在他緊繃欲斷的心弦上。身后,那把深嵌在冰冷巖縫里的古錠刀,刀柄上殘破的紅綢在穿林的晨風(fēng)中劇烈地飄蕩、撕扯,像一團(tuán)不肯熄滅、倔強(qiáng)燃燒到最后一刻的火焰,又像一縷無依無靠、欲訴無門的孤魂?;秀遍g,一聲跨越時(shí)空的、少年將軍的激昂吶喊,仿佛穿透了這血色黎明,炸響在祖茂撕裂的心頭:“父親在上,魂佑江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