賬房里的油燈結(jié)了燈花，"噼啪"一聲炸出星子。

  蘇若雪對著那串三十七銀元的數(shù)字發(fā)怔時，顧承硯的青衫角又掃過她手背——他去而復(fù)返，手里多了疊新取的賬冊。

  "讓小李把近半年的流水全調(diào)出來。"他將賬冊往桌上一放，紙頁間飄出淡淡霉味，"山本的眼線能混進(jìn)來，說明咱們的賬有縫。

  得把這縫撕大了看。"

  "現(xiàn)在？"蘇若雪抬頭，見他眼底浮著血絲——想來昨夜他也沒睡。

  "現(xiàn)在。"顧承硯屈指敲了敲那頁"雜項(xiàng)支出"，"等山本的人把假消息傳回去，再查就晚了。"

  話音未落，賬房木門被叩響。

  小李抱著半人高的賬箱站在門口，額角沾著灰，顯然是剛從閣樓舊庫搬來的："少東家，您要的咸豐十年到今春的賬，全在這兒了。"

  顧承硯抬了抬下巴，小李立刻貓腰鉆進(jìn)賬房，將賬箱擱在蘇若雪案頭。

  箱蓋掀開的剎那，霉味混著墨香涌出來，蘇若雪抽了抽鼻子，瞥見最上層賬冊的封皮——正是她前三個月翻爛的那幾本。

  "從三月往前倒，逐筆核。"顧承硯拉過條長凳坐下，手肘支在案上，"若雪對數(shù)字最靈，你看明賬；小李翻暗底，查有沒有夾頁、補(bǔ)寫的痕跡。"

  三盞油燈次第點(diǎn)亮，賬房里浮起暖黃光暈。

  蘇若雪捏著銅鎮(zhèn)紙壓平賬頁，指尖在算盤上飛轉(zhuǎn)；小李則把每本賬冊對著光，逐頁檢查紙紋——他記得少東家說過，真正的假賬不是數(shù)字錯，是紙頁新舊不對，墨色深淺不一。

  約摸過了兩柱香，小李突然"嘶"了聲。

  他手里的同治九年舊賬冊，最后一頁與前頁的紙色明顯不同："少東家，這兒有夾層！"

  顧承硯湊過去，見小李用裁紙刀挑開頁腳，果然從紙縫里抽出張薄如蟬翼的毛邊紙。

  紙上墨跡未干，密密麻麻記著："三月初五，蠶絲二十擔(dān)，張記布行收"；"四月初八，染料五桶，張記布行出"；"五月廿二，生絲三十擔(dān)，張記布行......"

  "副賬。"蘇若雪的手指搭在那行"張記布行"上，突然頓住，她想起前幾日張記的王掌柜來過鋪?zhàn)?，?dāng)時王掌柜堆著笑的臉，袖口露出的金絲表鏈在柜臺上晃得人眼暈，“上月十五，張記的王掌柜還來鋪?zhàn)永?，說要以市價(jià)八折給咱們供染料。當(dāng)時你說'不急著應(yīng)'，原來......”

  "原來他們早就在用顧家的名義走私。"顧承硯的指節(jié)抵著下巴，目光像把刀刮過副賬，"這些蠶絲染料，明賬里記的是'損耗'，實(shí)際全進(jìn)了張記的庫。"他突然抓起算盤，"若雪，算筆賬：明賬里每月報(bào)損的蠶絲是五擔(dān)，按當(dāng)前市價(jià)，五擔(dān)值一百二十銀元；副賬里記的是二十擔(dān)——"

  "差了十五擔(dān)的錢。"蘇若雪的算盤珠子"嘩啦啦"響成一片，"十五擔(dān)就是三百六十銀元，半年下來......"

  "兩千一百六十銀元。"顧承硯替她說出結(jié)果，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鉛，"夠買半條黃浦江的船。"

  小李的喉結(jié)動了動："少東家，這副賬......誰寫的？"

  顧承硯沒答話，目光落在副賬最后一行日期上——六月初九，正是他接手綢莊后第三天。

  墨跡比前面的更濃，像是寫的時候刻意用力："能接觸到明賬又能做副賬的，只能是......"

  "管庫的陳叔？"蘇若雪突然想起前日去倉庫，陳叔捂著腰說"老寒腿犯了"，卻在她轉(zhuǎn)身時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，"他管了三十年庫，爹最信他......"

  "信則亂。"顧承硯抽走副賬，折成小塊塞進(jìn)袖袋，"現(xiàn)在打草驚蛇，咱們連尾巴都抓不著。"他轉(zhuǎn)向小李，"明兒起，你把所有倉儲單據(jù)重新抄一遍，按日期、品類、經(jīng)手人分三欄。"

  "是！"小李應(yīng)得干脆，手卻悄悄攥緊了衣角——他想起陳叔總往他茶碗里塞的桂花糕，想起陳叔教他認(rèn)秤時說"做買賣要憑良心"。

  "若雪。"顧承硯忽然握住她擱在算盤上的手，掌心的溫度透過素布帕子傳來，"明日我去倉庫。"

  蘇若雪一怔："查庫？"

  "說是盤點(diǎn)庫存。"顧承硯的拇指摩挲她指尖的薄繭——那是打算盤磨出來的，"陳叔要是心里沒鬼，盤點(diǎn)就是走個過場；要是有鬼......"他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，三井物產(chǎn)的霓虹已經(jīng)熄滅，"總得讓他先動，咱們才好收網(wǎng)。"

  賬房外傳來挑擔(dān)賣豆?jié){的吆喝，"甜漿——熱乎的甜漿——"。

  蘇若雪望著顧承硯袖袋里鼓起的副賬，忽然想起他剛接手綢莊那日，站在染坊里對著褪色的"童叟無欺"匾額發(fā)怔。

  那時她以為他不過是個被趕鴨子上架的紈绔，如今才明白，有些賬，要翻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