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六十八章 好人
夜談持續(xù)到后半夜,聽得赫斯塔感慨良多,她以一種自己從未預(yù)想過的方式窺見了一段宜居地內(nèi)的家庭生活。
想起艾娃曾說的那句“水銀針應(yīng)當(dāng)真正地走到宜居地住民之中”,赫斯塔更是難以入眠。諸多思緒在她腦海翻涌,她獨自消化著,當(dāng)一些更為清晰的念頭開始依次浮出意識的淵面,赫斯塔忍不住從床上起身,來到走廊,她打開手機,迫不及待地想要將今晚的經(jīng)歷分享給克謝尼婭。
然而手機里已經(jīng)有了一條來自克謝尼婭的未讀消息,時間是昨天下午四點四十五。
赫斯塔點開一看,上面只有非常簡短的一行文字:
「你人呢?」
赫斯塔迷惘地抱著手機想了一會兒。
下一刻,一股從云端跌落的恐怖感驟然襲來——
「正想著和你說這個呢,我們把時間改到后天下午行不行?我導(dǎo)明天下午回學(xué)校,我想晚上找她對下數(shù)據(jù)。」
大前天的后天下午,那不就是昨天……
赫斯塔登時頭皮發(fā)麻,仿佛真實地挨了一道電擊。她立刻給克謝尼婭撥去電話,可等待音響起的瞬間又驚覺現(xiàn)在是凌晨兩點,她剛想把電話按掉,話筒里已經(jīng)傳來忙音——克謝尼婭那端把電話切斷了。
克謝尼婭沒有睡,她還醒著。
宿舍里,克謝尼婭紅著眼睛,在被窩里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不斷亮起,赫斯塔的解釋短信一條接一條地發(fā)過來,她懷帶著洶涌的怒意逐條查看。
很好,很好。克謝尼婭抓著手機,幾乎要把殼捏碎。赫斯塔總是有各種各樣令人無法反駁的理由。
是的,沒錯,當(dāng)一個孕婦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,任何人都會忍不住優(yōu)先向那一方施以援手,但你難道不能先給我來一條消息,告訴我你那邊發(fā)生了什么?
屏幕又亮。
克謝尼婭點開查看,赫斯塔針對自己沒能及時告訴她自己這邊發(fā)生了什么發(fā)了一條超長的道歉,沒有任何無意義的辯解,只有一句句誠懇認錯,然而克謝尼婭甚至沒法撐到讀完全文,就把手機扔去了腳邊。
哈,為什么道歉的時候突然變得這么面面俱到、無懈可擊了,在事情發(fā)生的那一刻你又在想些什么?
如果說之前的憤怒,還因為夾帶著對她赫斯塔的擔(dān)心而有所束縛,此時的克謝尼婭才真正抵達了怒火的頂峰,這不僅僅是針對赫斯塔昨天下午的失約,還有對她自己這一長段時間以來情緒不可控制的大起大落。
事實上,當(dāng)克謝尼婭抵達電影院附近的約定地點,發(fā)現(xiàn)赫斯塔人不在那里的時候,她就已經(jīng)隱有預(yù)感:赫斯塔今天不會來。此前赫斯塔來赴約的時候很少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,她總是早早地來到約定地點,在自己出現(xiàn)時遠遠地揮手。
「克謝尼婭!這兒!」
她會這樣喊自己的名字,然后快步跑過來。
臨近約定時間,天開始刮風(fēng),主路上除了上下車的乘客幾乎沒有多少在外閑逛的行人。克謝尼婭在風(fēng)中站了幾分鐘,那時她有一種快意又狠戾的念頭:她就是要在寒風(fēng)里等,她要在寒風(fēng)里一直等下去,等到風(fēng)雪把自己凍透,等自己耗到體能的極限,再也沒法支撐下去,她要帶著一腔的怒火對赫斯塔厲喝:這都怪你!
……但要是真生病了,工作怎么辦?
這個念頭剛一出現(xiàn),克謝尼婭就立刻裹緊了衣服,往附近的一家小食店走去。她喝了兩杯熱咖啡,強迫自己把下午看電影的事忘掉,回自習(xí)室繼續(xù)工作——她也確實這么做了,然而坐在書桌前,她根本無法集中精神,看兩分鐘電腦就要低頭去看一眼手機。
「她還真的一條消息都沒回……」
「她到底記不記得今天下午看電影是她自己為了道歉提出的彌補措施?」
「她怎么可以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種讓人失望的事?」
「……但也許她現(xiàn)在是遇到了什么無法抽身的困難。」
「呵,她最好是出了車禍/摔下樓梯/食物中毒/突發(fā)惡疾,所以無法回我的消息。」
「她不會真的出了車禍/摔下樓梯/食物中毒/突發(fā)惡疾了吧……」
許多念頭交織在一起,把克謝尼婭的腦子攪成了一團漿糊,從下午四點從寢室出發(fā),到此刻赫斯塔終于上線,整整十個小時過去了。
整整十個小時,她什么都沒有做,全在為赫斯塔沒能赴約這一件破事想東想西。
而現(xiàn)在,赫斯塔突然出現(xiàn),帶著她一貫合情合理的解釋和誠懇道歉,也將自己這一整個下午加晚上毫無意義的猜疑變得無比可笑。
與赫斯塔的關(guān)系像一面鏡子,站在它面前,克謝尼婭看見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:混亂、糾結(jié)、狹隘、沖動……過往引以為傲的美德碎裂一地。克謝尼婭蒙著頭,一個人在被子里咬緊牙關(guān):人到底為什么要戀愛,難道就為了那一點可有可無的甜蜜,甘心把自己架上火堆,隨時隨地因為各種理由忍受煎熬?
只有克謝尼婭自己知道,這一回,她不僅實實在在地損失了過去的十個小時,在未來,她還需要花更多的時間來修補、恢復(fù)自己的內(nèi)在世界——赫斯塔甚至不必露面就可以在她這里引發(fā)一場地震,更要命的是,即便她把這些話全都向赫斯塔解釋一遍,赫斯塔又能理解多少?
多么荒唐……
腳下的手機還在不斷亮屏,隔著被子透出一塊暗淡的亮斑。克謝尼婭起身將手機拿起。
赫斯塔還在解釋,沒完沒了了。
……
醫(yī)院走廊,仍在編輯下一條信息的赫斯塔終于收到了一條回復(fù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