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、夏雨
裴璋從積云閣出來的時(shí)候,雨已然下了快兩個(gè)時(shí)辰。
濕氣氤氳,廊中正有名月白衣衫的女子臨池而坐,玲瓏身影如同蒙著層輕霧,好似雨絲里的盈盈水蓮花。
兩名侍女立在閣外,并未察覺到他,嘁嘁喳喳說著什么。
“聽聞她勾搭裴公子不成,昨日又大老遠(yuǎn)去找公主,這會(huì)兒也帶著箏,怕不是又想轉(zhuǎn)而討好公主……”
另一侍女嗤的笑了聲,“她先前就因?yàn)楹务€馬得罪過公主呢……可見也沒什么廉恥心……”
“她那劍傷在肩下,必然要留疤的——往后……”
“胡說什么?”重風(fēng)開口斥責(zé)侍女。
二人這才回身看到裴璋,低頭連連告罪。
雨珠淅淅瀝瀝,連綿不斷,打得沿路花葉噼啪作響。
阮窈為了討公主歡心,又抱著箏再去攜芳榭,卻被驟雨阻在了這兒。
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,此時(shí)被雨水一浸,愈發(fā)馥郁。她坐在亭子里望著雨幕出神,不自覺輕嘆了口氣。
裴璋是塊難以取悅的朽木,公主卻是天之驕女,離龍威更近。
為今之計(jì),若能隨公主回洛陽,便已是再好不過。
只是她不敢過于心急,唯恐得罪了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端容公主吃軟不吃硬,阮窈在她面前全然一副為裴璋昏了頭的模樣,屆時(shí)再哭訴要被送走,也更易博得公主的憐惜。
正思忖著,身后便有腳步聲傳來。
阮窈回頭,見重云神色冷淡,手中拿了把傘,“公子命我送傘于你。”
重云性情與重風(fēng)截然不同,總是一副比裴璋更為漠然的模樣,令她生出些許不快。
“多謝公子的美意。”阮窈眼中毫無笑意,連起身都不曾,更不去接那傘,“我還有箏,等雨停后再走。”
重云也不多說,聞言便拿著傘轉(zhuǎn)身離開了。
*
立夏后,綿綿雨水再無窮盡,整座吳郡都被籠在雨中,湖泊漲溢,逐漸成澇。
水患一起,鄉(xiāng)間稼穡多毀,平民為求生存而被迫流亡,更有賊寇三五成群集結(jié)鬧事。
一來二去,素來還算安定的江南竟也生出不少動(dòng)亂。
待得雨停,裴璋很快同陸九敘去往建康與城中佐官議事。
園中的南山本就少人,他再一走,便更沉寂了。
阮窈有意把品姜支開,取出事先就備好的小包囊,快步繞出小院,麻溜地往山腰上跑。
前次是借夜色奔逃,這回拾階而上,又是另一番心境。
山腰上的別苑是崔氏族人從前自住的居所,待臨近玉泉院,松林間別有洞天,果如品姜閑談時(shí)所說,山上引了好幾池湯泉,正緩緩?fù)饷俺鲭硽杩澙@的濕氣。
湯泉前后設(shè)有山水花卉屏,林深處依稀可見墨瓦白墻的小樓,以便更衣休憩。
阮窈推門而入,四處瞧了好一會(huì)兒,玉泉院連同湯泉附近連半個(gè)侍女的影子都見不著。
也不怪端容公主忖度,實(shí)在是裴璋此人性情古怪,不喜外人近身侍奉。偌大一座院落,冷冷清清,萬分謐靜。
她尋了一處最為隱僻的池子,褪掉鞋襪,小心翼翼伸腳下去,試了試水溫。
再三確認(rèn)山中無人后,阮窈寬衣解帶,將外裙疊落在池邊的竹架子上,穿著中衣下了水。
雙足踩到池底略顯滑膩的巖石后,她用手撥了撥飄在水面的幾片枝葉,不多時(shí),便適應(yīng)了湯泉的熱勁兒,舒適地輕輕喟嘆。
自遭難后,就再未好生沐浴過。
好容易在園里住下養(yǎng)傷,女醫(yī)又再三叮囑,不可泡浴。
前幾日同瑟如扭打落了水,回去后再如何洗,仍覺著發(fā)膚上有股子泥腥味,這才動(dòng)了湯泉的心思。
左右裴璋不在,這崔氏舊宅說到底也是民脂民膏,又憑何只許他一人住。且林間這樣多的池子,他用得過來嗎。
阮窈在心里嘀咕兩句,又洗了會(huì)兒,裹上預(yù)先備著的外衫,跑回更衣的小樓。
她腳步輕快,順手閂上門,先把繡鞋踢掉了,又赤足走到更衣屏風(fēng)之后,一面褪去濕衣,一面擦去發(fā)上和膚上的水痕。
才泡過湯,阮窈舒服得連換衣間隙都在輕哼不知名的小曲。
剛穿好煙紫羅裙,屋外一陣?yán)茁曓Z隆,雨水霎時(shí)間又淅瀝而下。
她抬眼瞥見屏風(fēng)外的木架高處恰放了把油紙傘,便匆忙間將衣帶系好,走上前墊著腳去夠傘。
偏生這木架有些高,阮窈伸手夠了幾下仍未夠著,不由煩躁起來,又低頭張望身旁可有能用作踩腳的物件。
然而下一刻,她望見了一片天青色的衣角。
高大的人影正立于她的身后,繼而抬手取下阮窈夠了好一會(huì)兒的傘。
樓中光影因陰雨而略顯幽暗,眼前人面如美玉,疏秀的眉下是一雙烏黑如漆的眼。
裴璋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,阮窈卻不知怎么,瞧出了幾分似笑非笑來。
“前日不是還不要我的傘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