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竹馬青梅誤
我總記得七歲那年上元節,江嶼澤攥著只糖畫兔子,追著我跑過青石板巷。他衣擺掃過燈籠穗子,暖黃的光暈里,糖畫尾巴上的金粉簌簌落在我裙角,像他眼里晃碎的星子。
“阿阮慢些!”他額角沁著汗,卻仍把糖畫舉得高高的,生怕被風吹化了。我躲在綢緞莊的木柱后偷笑,看他急得原地打轉,發間那支我編的狗尾草花環都歪了。那時我們總以為,這巷口的糖畫攤、私塾檐角的銅鈴、還有彼此發間未褪的童真,會這樣永遠粘在歲月里。
十三歲時我在繡坊當學徒,他每日下學必繞路來接我。春日細雨沾濕他的紙傘,他便把傘傾向我這邊,自己半邊身子浸在雨里,卻笑著翻開《詩經》:“阿阮你聽,‘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’,這是我今日新學的。”
傘骨上的雨珠滴在他卷角的書頁上,暈開小片墨痕,像我每次見他時發燙的耳尖。
變故起在那年霜降。我爹染了重疾,藥鋪的賬單疊得比我繡繃還厚。
江嬸來我家那日,我躲在屏風后聽她壓低聲音:“嶼澤已中了秀才,明年要去府城應試......坊間傳阿阮在繡坊拋頭露面,于他名聲不利......”
銅爐里的炭塊突然爆響,驚得我指尖戳進繡針,血珠滲進綢緞上未繡完的并蒂蓮,紅得刺目。
第二日起,我故意躲了他整整三日。第四日黃昏,他翻墻跳進我家后院,衣襟勾住墻頭等刺,撕開道口子。
“阿阮為何躲我?”他眼底蒙著薄霧,像那年被雨水打濕的紙頁。
我攥緊帕子,指甲幾乎掐進掌心:“江公子要赴科舉,該離我這市井女遠點。”話一出口,連自己都驚得發顫。
他猛地攥住我手腕,力道大得像要把我刻進骨血:“你明明知道,我......”
終究沒讓他說完。我狠下心推開他,轉身時瞥見他腰間晃動的玉佩——那是我去年用三個月繡工錢給他求的平安佩。玉墜子在暮色里泛著溫潤的光,像他曾為我摘過的月亮。
后來他果然去了府城,我隔著人群遠遠望過他一眼。他騎在高頭大馬上,青衫襯得身姿愈發挺拔,腰間卻不見了那枚玉佩。有人說江公子在府城定了親,未婚妻是知州千金。我摸著繡繃上早已褪色的并蒂蓮,忽然想起他教我念“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”時,指尖劃過竹簡的沙沙聲。
再見面是在城南舊巷。我抱著繡品去當鋪,迎面撞見他扶著位錦衣女子走過。女子鬢邊的珍珠步搖輕輕晃動,襯得她面容嬌艷。他抬頭看見我,腳步猛地頓住,眼底翻涌的情緒讓我想起暴雨前的湖面。我攥緊手中粗布包袱,福了福身:“江大人安好。”他張了張嘴,卻被身旁女子輕輕拽了拽衣袖:“公子,該去詩會了。”
看著他們相攜離去的背影,我忽然想起上元節那只化掉的糖畫兔子。原來有些東西,終究是握不住的。巷口的糖畫攤還在,可賣糖畫的老伯早已換了新人。我摸出荷包里的碎銀,要了只兔子形狀的糖畫,金粉落在掌心,像極了那年他眼中的星光。
風起時,糖畫尾巴上的金粉簌簌飄落,混著我眼角未墜的淚,融在青石板上。原來青梅枯萎,竹馬老去,我們終究是隔著一川星霜,再回不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