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鏡中月
紅蓋頭掀起的剎那,沈知意望見燭火在謝硯之瞳孔里碎成金箔。他指尖掠過她鬢邊珍珠流蘇,語氣浸著蜜:"阿意生得這樣美,倒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。"
她那時只當是新婚燕爾的情話,直到嫁入謝府第三日,在回廊轉角撞見他與幕僚低語。"這性子倒有幾分像..."他聲線輕顫,尾音散在春風里,像片沾了露水的蝶翼。她攥緊帕子,突然想起昨夜他替她簪步搖時,指腹在她耳垂上多停留了三秒,那溫度燙得像要把她刻成另一個人的模樣。
謝硯之待她委實挑不出錯處。春日她嫌庭院里的梨花開得寂寞,次日便有匠人在廊下搭起雕花秋千,秋千繩上系滿雪白絹花;入夏她貪涼說想吃冰鎮葡萄,他竟遣人快馬加鞭從西域運來整箱無核青提,盛在碎冰里送來時,水珠還凝在果皮上。丫鬟們私下里羨慕:"夫人真是掉進福窩里了。"
唯有深夜枕畔,他偶爾會在夢中輕喚"阿寧"。那聲音像片羽毛,撓得她心口發癢又發疼。她對著銅鏡描繪眉形,看鏡中人與衣櫥里那件月白襦裙上的刺繡紋樣漸漸重疊——那是她嫁進來后,謝硯之親自描的花樣,說"從前有個姑娘最愛穿月白"。
變故發生在暮秋。她替他整理書房時,發現暗格里藏著幅卷軸。絹布邊緣泛著陳舊的米黃色,畫中女子斜倚竹榻,腕間一串紅珊瑚手串色澤溫潤,像要滴出血來。她指尖撫過畫中人眼角那顆淚痣,忽聞身后傳來瓷器碎裂聲。
謝硯之的茶盞碎在青磚上,褐色茶水蜿蜒成河,倒映著他驟然蒼白的臉。"阿意..."他伸手欲奪畫卷,卻在觸到她指尖時猛地縮回,仿佛被燙著般。
下人們的議論聲躲在廊柱后,像群不敢見光的老鼠。"那是前尚書府的蘇小姐,與公子自小定下婚約..." "聽說蘇家收了梁家的聘禮,硬生生拆散了這對鴛鴦..." 她攥著那串紅珊瑚手串站在石榴樹下,秋風卷著枯葉掠過耳畔,忽然想起上個月謝硯之帶她逛首飾鋪,指著同款手串說"這顏色襯你"時,眼底閃過的那抹怔忪。
"你愛我,究竟是因為我像她,還是因為你愧疚?"深夜的燭火將她影子投在屏風上,像幅被揉皺的紙鳶。謝硯之伸手想抱她,卻被她側身避開。他喉結滾動,終究吐出那句剜心的話:"初見你時,你穿的月白襦裙,像極了她出閣那日的嫁衣。"
冬雪落滿庭院時,她執意要回娘家。謝硯之站在垂花門前,指尖還攥著她半幅衣袖。"阿意,給我些時間..."他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,卻驚不起她眼底半點波瀾。馬車轱轆碾過積雪,她掀開窗簾,望見他仍立在原地,像尊被歲月風干的雕像。
三日后,傳來謝府公子病重的消息。丫鬟捧著藥碗勸她:"夫人就去看看吧,公子整日抱著那幅畫,嘴里直喊著您的名字。"她捏碎手中的茶盞,碎片扎進掌心,卻抵不過心口的鈍痛——原來他喊的,始終是"阿寧"還是"阿意",竟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。
除夕夜,她在閨中收到謝硯之送來的匣子。里面是半幅畫卷,畫中人的臉已被朱砂涂得斑駁,唯有腕間紅珊瑚依舊鮮艷如初。匣底壓著封信,字跡力透紙背:"昔年她著月白嫁衣嫁作他人婦,今日我著玄色喪服送卿歸。"
窗外爆竹聲震天響,她望著鏡中自己褪盡鉛華的臉,忽然笑出淚來。原來他們的故事,從一開始就是幅被臨摹錯的畫——他畫不出她的靈魂,她也成不了他的月亮。
雪落無聲,染白了謝府門前那棵老梅。有人說看見位穿月白襦裙的女子獨自乘舟遠去,腕間紅珊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,像極了多年前那個沒能嫁給他的姑娘。而謝府的公子,終究沒能熬過這個冬天,據說臨終前緊攥著半幅殘卷,眼角還凝著滴未落下的淚。
原來這世上最涼薄的,從來不是寒冬的雪,而是錯付的情。她曾是他的鏡中月,水中花,卻終究抵不過記憶里那個鮮活的身影。大夢初醒,方知人間從來沒有兩全法,唯有深情付錯,空留遺憾滿人間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