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宮墻柳深鎖春愁
我握著狼毫的手懸在宣紙上,墨滴暈開成團暗影,像極了初見她時裙擺上沾著的夜露。硯臺里的宿墨泛著苦澀,混著窗外飄來的玉蘭花香氣,叫人喉間發緊。案頭擺著她昨日送來的蜜漬金桔,青瓷碟沿還凝著琥珀色的漿汁,恍惚間又看見她趴在窗欞上笑,指尖沾著糖霜點在我眉心:"少師這般嚴肅,倒像個老學究了。"
那時她總愛穿月白襦裙,腰間系著我送的羊脂玉雙魚佩,走起路來玉佩相撞發出清響。我教她撫《高山流水》時,她總把指尖按在錯誤的徽位上,偏過頭看我皺眉的樣子,發間的珍珠步搖掃過琴弦,驚起一串細碎的音符。"少師可曾見過宮外的燈會?"她忽然按住琴弦,窗外的月光落進她眼底,像揉碎了的銀河,"父皇說等我及笄,便許我去看放河燈。"
及笄禮那日,她穿著赤金翟衣站在太和殿上,十二旒鳳冠壓得她脖頸微顫。我跪在丹陛之下,看皇上將金冊交到她手中,那鎏金的冊文上刻著"溫良恭儉"四字,卻沒提半句關于自由的期許。夜里她偷跑至我書房,卸了鳳冠的烏發垂在腰間,眼里還沾著未干的淚痕:"原來及笄不是長大,是被裝進金絲籠里的儀式。"
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拭去淚痕,觸到她肌膚時如遭雷擊。她卻反手握住我的手腕,掌心的溫度透過廣袖傳來:"少師可知道,這宮里的玉蘭花,都不及你窗下那株開得好看。"我怔怔地看著她耳墜上晃動的東珠,忽然想起上個月她纏著我要抄《長恨歌》,抄到"君王掩面救不得"時,她拿鎮紙敲我手背:"若換作是你,會如何?"
皇上賜婚的旨意來得猝不及防。那日我正在御花園教她辨認蜀葵,太監捧著明黃的詔書穿過月洞門,她正彎腰去撿被風吹落的團扇,聽見"左丞相之女"時,指尖的團扇"啪"地掉在地上。我看著她強撐著聽完旨意,看她轉身時踉蹌著撞在太湖石上,看她發間的芍藥跌進池塘,驚散了一群正在吐泡的錦鯉。
"原來你早就知道。"當晚她翻墻進我書房,手里攥著我前日送她的湘妃竹書簽,"你教我讀《孔雀東南飛》時,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要做那個舉身赴清池的人?"她的聲音里帶著刺,卻在我伸手觸碰她肩膀時驟然軟下來,像春雪落在燒紅的炭上,"阿硯,我不想嫁給別人。"
阿硯。這是她第一次喚我的字。窗外的玉蘭花落了滿地,像我們偷藏在詩稿里的心事,清白又荒唐。我想告訴她,我早已向皇上請辭,想告訴她我在城郊置了處小院,想告訴她院中的西府海棠已栽下,只等來年春日與她共賞??稍挼阶爝?,卻變成了最冰冷的推辭:"公主當以國事為重。"
她忽然笑起來,笑得肩膀發抖,眼淚卻大顆大顆地往下掉。她將書簽拍在我掌心,轉身時帶起的風卷亂了桌上的棋譜,我看見她裙擺上的金線在月光下碎成一片,像極了我們那些未說出口的誓言。第二日我在案頭發現她留的箋紙,上面是她新學的瘦金體,筆鋒卻比往日凌厲三分:"此后山高水遠,望君珍重。"
和親的隊伍離開京城那日,我站在朱雀門城樓上,看她的鸞車在晨霧中緩緩前行。她的車簾始終低垂,唯有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,一下下撞在心上。路過西街時,忽然有盞蓮花燈從人群中飛起,燈上的燭火明明滅滅,像極了那年她偷拿我的狼毫在宣紙上點下的星子。
三日后我收到她托人帶來的錦盒,里面是半塊雙魚佩和一支斷簪。玉佩上還系著她的絲帕,角上繡著半朵未完成的玉蘭花。我握著斷簪去城郊小院,西府海棠開得正好,可那個說要替我給花澆水的人,卻永遠留在了千里之外的荒漠。
如今我常對著空無一人的琴案發呆,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聽見她蹦蹦跳跳的腳步聲,聽見她喊"少師看我新學的曲子"。案頭的蜜漬金桔早已發霉,我卻舍不得扔掉,就像舍不得扔掉那些她趴在窗欞上的午后,舍不得扔掉她教我辨認蜀葵時,指尖沾著的花香。
昨夜我又夢見太和殿的鎏金寶頂,夢見她穿著翟衣向我走來,鳳冠上的珠串遮住了她的臉。我想伸手替她摘下鳳冠,卻觸到滿手冰涼的月光。醒來時發現硯臺里結了冰,狼毫凍得僵硬,就像我們被凍在時光里的那年春天,再也發不出新芽。
宮墻柳,今搖落,盡系人心碎。原來這世上最殘忍的不是生離死別,而是在最美好的年紀遇見,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彼此在命運的洪流里越漂越遠。如今我終于明白,她從來不是需要我教導的學生,而是我求而不得的劫數,是我寫在宣紙上的半闕殘詞,注定沒有終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