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青瓷碎
雨打在青石板上時,沈知意攥著染血的帕子,聽見回廊盡頭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。那是她最珍愛的青瓷瓶,原是用來插將軍送的墨梅的。
“將軍可還記得,”她扶著雕花木欄站穩,喉間泛起腥甜,“這瓶子是你去年生辰時,我親自去景德鎮挑的。”
顧承澤背對著她,素白中衣上沾著幾點茶漬。他腳邊躺著面色蒼白的柳姨娘,碎瓷片劃傷了她的手腕,血珠正順著指尖滴在波斯地毯上,像極了沈知意第一次見他時,他鎧甲上的血痕。
“夫人這是何意?”他轉身時眉峰緊蹙,袖中滑落一塊繡帕——是柳姨娘慣用的月白緞面,繡著并蒂蓮。沈知意忽然想起自己繡給將軍的帕子,都被他收在書房暗格里,說要等她有孕時,用來包小衣服。
“今日午時三刻,”她摸向袖中溫熱的藥瓶,那是太醫院最新進貢的安胎藥,“我讓膳房燉了蓮子百合粥,里面放了......”
“夠了!”顧承澤猛地打斷她,靴底碾碎了一塊瓷片,“柳兒有了身孕,你竟下此狠手?”他抬手欲扶柳姨娘,卻在看見沈知意慘白的臉時,指尖驟然收緊。
沈知意覺得有些可笑。她嫁進將軍府三年,為求一子吃盡苦頭,如今真的有了身孕,卻被人誣賴毒害寵妾。雨幕中,她想起三個月前,顧承澤騎馬帶她去看桃花,他說“知意,等孩子出生,我們就去莊子上住”,那時他的披風替她擋住春風,比這雨中的屋檐溫暖千倍。
“將軍可知,”她忽然笑起來,笑聲里帶著破碎的澀意,“柳姨娘腕間的鐲子,是我陪嫁的翡翠?”她向前半步,看見顧承澤下意識地將柳姨娘護在身后,“還有她頭上的步搖,是你去年讓人從西域帶回來的,說要給......”
“住口!”顧承澤的聲音像冰錐,“你貴為正妻,卻如此善妒!若不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......”
話音未落,沈知意忽然感到腹中一陣絞痛。她踉蹌著扶住柱子,看見柳姨娘指尖閃過一抹幽藍——是她慣用的“斷腸散”。藥瓶從袖中滑落,滾到顧承澤腳邊,他望著瓶身上的“安胎”二字,瞳孔驟然收縮。
“原來......你早就知道。”沈知意的血滴在青瓷碎片上,開出妖冶的花,“你知道她要害我,卻選擇相信她。”
顧承澤猛地抬頭,想伸手扶她,卻被柳姨娘拽住衣袖。沈知意看見他眼底的掙扎,忽然想起新婚之夜,他掀起她蓋頭時,眼中盛著的星光。那時他說“知意,我定會護你周全”,可如今,她的周全,竟成了他權衡利弊的籌碼。
“知意,你聽我解釋......”他向前一步,卻被沈知意抬手制止。她摸向發間的金簪,那是母親留給她的嫁妝,簪頭刻著“長命百歲”。簪尖刺破柳姨娘的衣袖時,她聽見對方發出一聲尖叫,腕間露出半道傷疤——那是三年前,她替沈知意擋刺客時留下的。
“原來你們......”沈知意忽然覺得很累,累得連指尖都在發抖,“父親臨終前讓我防著你,我卻以為......”喉間涌上腥甜,她再也說不出話,只能望著顧承澤驚恐的臉,輕輕扯動嘴角。
“你還是選擇相信她嗎?”
這句話像一把刀,剜進顧承澤的心臟。他想起沈知意剛嫁進來時,總愛抱著他的兵書打瞌睡,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睫毛上,像振翅的蝴蝶。他想起她為了給他做桂花糖糕,被灶臺燙出一手泡,卻笑得比蜜還甜。可如今,她眼中的光漸漸熄滅,像被雨打殘的花。
“知意,不是的......”他終于掙脫柳姨娘,撲過去抱住她逐漸冰冷的身軀,“她是敵國細作,我是想引蛇出洞......”他的聲音被雨聲淹沒,沈知意卻聽不清了,她只能看見他眼中的慌亂,像極了那年她落水時,他焦急的模樣。
原來他不是不信她,而是用命在護她。可這真相,終究是太晚了。
沈知意望著天際劃過的一道閃電,忽然想起他們初見的那個夏日。他穿著鎧甲立在城門前,陽光落在他肩甲上,像鍍了一層金。她抱著給父親的解暑湯,仰頭喊“顧將軍”,他轉身時,眉間的朱砂痣比晚霞還艷。
“承澤......”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,將染血的帕子塞進他掌心,“下輩子......別再做將軍了......”
話音未落,懷中的人便沒了動靜。顧承澤覺得天旋地轉,他想喊她的名字,卻發現喉間被血腥味填滿。柳姨娘的笑聲從身后傳來,他猛地轉身,劍光閃過,血珠濺在沈知意蒼白的臉上,像她生前最愛的胭脂。
雨停了,月光灑在青瓷碎片上,映出顧承澤狼狽的臉。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沈知意,發現她指間還攥著半塊玉佩——那是他們的定情信物,他刻了“承”,她刻了“知”。
“知意,你看,”他顫抖著將玉佩拼在一起,“我們本是一體的。”淚水砸在她臉上,他卻笑了,笑得比哭還難看,“你說下輩子不做將軍夫人,那我便做個書生,每日為你研墨,看你繡花,好不好?”
無人回答。只有窗外的梧桐葉,在風中沙沙作響,像極了她生前最愛哼的那首小調。
顧承澤抱著她走向臥房,途經回廊時,看見地上的青瓷碎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。他忽然想起她說過,這瓶子叫“長相守”,要一輩子放在床頭。
如今,瓶子碎了,人也散了。所謂長相守,不過是鏡花水月,一觸即碎。
他輕輕替她理了理亂發,發現她耳后有顆淡紅的痣,以前他總說要給她點上,如今終于如愿。只是這一次,他再也聽不到她嬌嗔的“討厭”,再也看不到她眼里的星光。
“知意,等我平定了戰亂,就來陪你。”他吻了吻她冰涼的額頭,“到時候,我們去江南看雨,去塞北看雪,再也不分開。”
風掀起窗紗,吹滅了桌上的燭火。黑暗中,顧承澤握緊了手中的玉佩,任由淚水滴在沈知意衣襟上。這一世,他終究是負了她,下一世,就算是天涯海角,他也要把她找回來,兌現那個未說完的承諾。
只是,再也沒有下一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