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6章 燼雪長歌
暮色將破云崖染成血色時,沈昭辭又在山崖邊望見了那抹素白身影。少女赤足踩在結冰的碎石上,發間纏著褪色的紅綢,正仰頭望著崖頂那株枯死的合歡樹——那是她全家被滅門那日,親手栽種的。
“阿蘅。”他攏了攏狐裘上前,掌心還留著藥爐的余溫,“風寒又要犯了。”
葉蘅緩緩轉身,睫毛上凝著細碎冰晶,像只被困在蛛網里的蝶。十二年前,沈昭辭踏過葉家滿門尸首時,撿到的就是這樣一雙眼睛。那時她不過五歲,縮在母親懷里,攥著半塊帶血的玉佩。
“義兄可知,合歡樹為何枯死?”她忽然開口,聲音比崖間的風更冷,“因為它的根須,都浸在我葉家三百七十二口的血里。”
沈昭辭的指尖微微發顫。那年隆冬,他奉太子之命剿滅葉家逆黨,卻在尸堆里發現了這個活口。或許是那雙眼睛太過干凈,又或許是葉家滿門赴死前,都在用身體護著這孩子,他鬼使神差地將她帶回了沈府。
“明日帶你去看燈會。”他岔開話題,解下披風裹住她單薄的身子,“長安的燈,可比破云崖熱鬧。”
葉蘅垂眸盯著他腰間的玉佩,那是與自己手中半塊能嚴絲合縫的龍鳳佩。十二年來,她看著這個滅她滿門的人,將她從牙牙學語養到及笄之年,教她琴棋書畫,為她夜半試藥。可每當午夜夢回,母親渾身是血的模樣就會將她驚醒,提醒著她與眼前人不共戴天。
上元夜,長安城火樹銀花。沈昭辭護著她穿行在人群中,忽有盞兔子燈飄落她肩頭。“想要?”他笑著摘下燈,溫熱的指尖擦過她耳畔,“幼時你生水痘,哭著說想要兔子燈,我連夜雕了七盞...”
“因為我哭鬧,你就會心軟嗎?”葉蘅突然甩開他的手,兔子燈墜地摔得粉碎,“就像十二年前,你心軟放過我一條命?”
沈昭辭僵在原地。四周喧鬧的人聲漸漸遠去,他看見少女從袖中抽出匕首,寒光映著她決絕的眼。
“原來你都知道。”他輕聲道,伸手想要觸碰她顫抖的肩,卻被利刃劃破掌心。鮮血滴落在青石板上,像綻開的紅梅。
葉蘅后退半步,淚水終于決堤:“你為何要養我?看我在仇家長大,看我愛上仇人?”她攥著匕首的手不住發抖,“你明明可以殺了我,為何要讓我在愛恨中煎熬十二年!”
沈昭辭望著她,忽然笑了。他想起初見時那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,想起她第一次喚自己“義兄”時的羞澀,想起她及笄那日,在鏡前學著簪花的模樣。原來不知不覺間,他早已將她視作生命中最珍貴的存在。
“因為...”他向前一步,任由匕首沒入心口,“我欠葉家,更欠你。”
葉蘅瞪大了眼,看著他蒼白的臉緩緩靠近。沈昭辭伸手撫去她臉上的淚痕,氣若游絲:“當年...太子忌憚葉將軍功高震主...我本想留你父親一命...卻...”
匕首落地的聲音清脆如裂冰。葉蘅抱著漸漸冰冷的身軀,終于明白這些年他為何總是望著她發呆,為何會在月圓之夜獨自飲酒,為何每次教她習武時,眼底都藏著痛惜。
三日后,沈府滿門披麻戴孝。葉蘅身著嫁衣,將龍鳳佩合二為一,系在沈昭辭腰間。她撫過他緊閉的雙眼,輕聲道:“原來我們都活在別人的棋局里。”
那年冬雪來得格外早。破云崖的合歡樹突然抽出新芽,而沈昭辭與葉蘅合葬的墓前,有人看見一白衣女子抱著只兔子燈,在風雪中漸漸消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