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9章 浮生一夢,舞盡鉛華
蘇晚卿第一次在醉仙樓的臺子上跳舞時,腳下的木板還帶著早春的寒氣。她穿著打了補丁的粉綢裙,發(fā)間別著朵廉價的絹花,腰肢卻像風(fēng)中的柳條,隨著胡琴的調(diào)子轉(zhuǎn)出細碎的漣漪。臺下喧囂,銅錢擲在她腳邊的竹筐里,叮當(dāng)作響,那是她和瞎眼阿婆活下去的指望。
那時她叫阿晚,不知道什么是錦衣玉食,只知道跳完這支《折柳》,就能換半升米。汗水浸濕額發(fā),她笑得卻甜,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。她不懂什么叫命運的轉(zhuǎn)折,只覺得那天坐在二樓雅間的男人,眼神像粘在身上的絲絨,溫?zé)岫林亍?br />
那男人是吏部侍郎沈修遠。他看中了她跳舞時眼里的光,那是在脂粉堆里見不到的鮮活。三日后,一頂小轎抬進了沈府側(cè)門,阿晚成了蘇姨娘。
沈修遠待她是真的好。給她換上綾羅綢緞,屋子里熏著名貴的龍涎香,梳頭的丫鬟手巧得能編出上百種發(fā)髻。他會親自為她描眉,看她對著滿桌佳肴手足無措時,便笑著夾菜喂她,說:“晚晚,以后不必再苦著自己。”
她感激他的恩情,更貪戀這份從未有過的溫存。只是,側(cè)室的身份像根細刺,時時扎著她的心。正妻柳氏出身名門,端著大家閨秀的架子,眼神里的輕蔑從不掩飾。下人們見風(fēng)使舵,面上恭敬,背地里卻嚼舌根,說她是“跳梁小丑登大雅之堂”。
蘇晚卿把所有委屈都咽進肚子里。她學(xué)著低眉順眼,學(xué)著察言觀色,沈修遠寵她,她便更要懂事,不能給他惹麻煩。柳氏病了,她端湯送藥,衣不解帶地伺候;柳氏發(fā)脾氣摔了她心愛的玉簪,她只默默撿起碎片,說“是妾身不小心”。她像一株在墻角努力汲取陽光的藤蔓,小心翼翼地活著,生怕哪陣風(fēng)就把她好不容易抓住的安穩(wěn)吹跑。
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,柳氏終于油盡燈枯。臨終前,她抓著沈修遠的手,眼睛卻死死盯著站在角落的蘇晚卿,那眼神怨毒,像要把她拖進地獄。
柳氏一死,沈修遠竟力排眾議,將蘇晚卿扶了正。紅綢子的嫁衣再次披在身上,這次卻是正妻的鳳冠霞帔。拜堂時,她看著沈修遠含笑的眼睛,聽著下人們恭恭敬敬喊出的“夫人”,心里那根緊繃了多年的弦,突然“啪”地斷了。
權(quán)力的滋味,竟比蜜糖還要甜。
她不再是那個謹(jǐn)小慎微的蘇姨娘了。她是沈府的當(dāng)家主母,是能決定別人生死榮辱的蘇晚卿。她第一次嘗到了發(fā)號施令的快感——看不順眼的丫鬟,說打就打;曾經(jīng)給過她臉色的妾室,變著法兒地磋磨。
沈修遠新納的林姨娘生得清秀,又彈得一手好琴,漸漸分了他的寵愛。蘇晚卿妒火中燒,先是誣陷林姨娘偷了她的翡翠鐲子,將她杖責(zé)二十,鎖進柴房;后來又在她的藥里動了手腳,讓她咳血不止,日漸衰弱。林姨娘跪在她面前求饒時,她踩著那雙精致的繡鞋,笑得冰冷:“當(dāng)初柳氏怎么對我,我便怎么對你,這叫有樣學(xué)樣。”
她變得越來越像柳氏,甚至比柳氏更甚。她沉迷于算計,熱衷于報復(fù),那些曾經(jīng)加諸在她身上的輕蔑和委屈,如今被她百倍奉還給了別人。沈修遠起初念著舊情,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直到有一天,他在林姨娘的妝奩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封未寄出的血書,上面字字泣血,寫盡了蘇晚卿的種種惡行。
那天的沈修遠,眼神冷得像冰。他將血書摔在蘇晚卿面前,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:“晚晚,我以為你和別人不同,原來你也被這后院的腌臜事染黑了心。”
他廢了她的正妻之位,褫奪了她所有的權(quán)勢,將她禁足在后院最偏僻的聽雨軒。沒有丫鬟伺候,沒有錦衣玉食,只有一個老嬤嬤每日送些粗茶淡飯。
聽雨軒的墻很高,院子里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樹。蘇晚卿穿著最普通的布裙,自己打水,自己縫補。起初她怨恨,哭鬧,砸東西,可回應(yīng)她的只有死寂。沈修遠再也沒有來看過她,仿佛她這個人,從未在他生命里重要過。
禁足的第三年,江南的冬天格外冷。蘇晚卿病倒了,咳嗽聲在空曠的屋子里回蕩,像破鑼一樣難聽。她躺在床上,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,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。
想起阿婆牽著她的手,在寒風(fēng)里賣唱;想起醉仙樓的木板地,和腳邊叮當(dāng)作響的銅錢;想起第一次穿上新裙子跳舞時,心里那點簡單的歡喜。那時候日子清苦,可她笑得真切,活得自在,不像現(xiàn)在,被這深宅大院磨去了所有棱角,也弄丟了最初的自己。
她后悔了。后悔當(dāng)初不該貪戀那點權(quán)勢,后悔不該變得那樣惡毒。可一切都晚了。
雪越下越大,鋪滿了整個院子。蘇晚卿掙扎著起身,走到院子里。雪花落在她的頭發(fā)上,肩膀上,像一層薄薄的霜。她沒有穿鞋,赤腳踩在冰冷的雪地上,卻感覺不到疼。
她想起了那支《折柳》,想起了年少時輕盈的舞步。手臂緩緩抬起,腰肢慢慢轉(zhuǎn)動,雪花隨著她的動作飛舞,仿佛回到了那個在醉仙樓臺上發(fā)光的少女。
舞姿依舊,只是人已憔悴不堪。她跳得很慢,很投入,每一個旋轉(zhuǎn),都像是在和過去的自己告別。雪粒子打在臉上,生疼,她卻笑了,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。
“阿婆,我想你了……”她喃喃自語,聲音被風(fēng)雪吞沒。
最后一個旋身,她像一片凋零的葉子,緩緩倒在雪地里。雪花迅速覆蓋了她的身體,仿佛要將這一世的榮華與罪孽,都一并掩埋。
遠處,沈修遠站在廊下,看著那抹在風(fēng)雪中消失的身影,手里緊緊攥著一支早已褪色的絹花。那是多年前,他在醉仙樓撿到的,她發(fā)間掉落的花。
原來,有些東西,一旦弄丟了,就再也找不回來了。而她用一生的榮華,換了一場浮夢,最終,只在雪地里,舞盡了最后一點鉛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