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2章 錦屏碎
傅家的大小姐傅云舒第一次見到沈慕言,是在自家后院的梨樹下。那年她五歲,穿著簇新的石榴紅襖子,正踮腳夠著最低的枝椏,卻被突然冒出來的灰撲撲小少年嚇了一跳。他手里攥著半塊硬饅頭,眼睛卻亮得像落了星子,小聲說:“我娘是你家廚娘,我叫沈慕言,你別怕。”
云舒不怕。她反而覺得他袖口磨出的毛邊有趣,把自己剛分到的糖糕掰了一半遞過去。那是他們故事的開端,像所有俗套的青梅竹馬戲碼,門當戶對的“當戶”,在傅家是戶部侍郎府的朱漆大門,在沈家,曾是城南有名的絲綢莊沈家。只是那時,沈家的綢緞還能鋪滿整條街,傅云舒的繡繃上,還能用上沈慕言偷偷藏起的、織著纏枝蓮的邊角料。
他們一起爬過傅家后院的假山,沈慕言總先爬上去,再伸手拉她,掌心的溫度帶著少年人的汗意;他們一起在國子監外的書肆躲雨,他把油紙傘大半傾向她,自己半邊肩膀濕透,卻笑著說“男兒何懼風雨”;他會背她聽不懂的《詩經》,她會把母親賞的桂花糕偷偷攢下,塞進他寒窗苦讀的書箱里。
云舒的母親,傅夫人,起初是樂見其成的。沈家雖非官宦,卻也是富甲一方的商戶,與傅家門當戶對。她看著沈慕言眉目清朗,又肯下苦功,常對云舒說:“慕言這孩子有出息,你呀,以后可得多幫襯著。”那時的云舒,只紅著臉點頭,心里想的是“幫襯”二字,或許就是一輩子的情分。
變故來得猝不及防,像一場沒預兆的狂風暴雨。沈家的商船在海上遇了風暴,盡數沉沒,又被人趁機誣陷走私,一夜之間,萬貫家財化為烏有,還背上了巨額債務。沈父急火攻心,一病不起,綢緞莊易主,沈家從城南的大宅院搬到了城外漏雨的破屋。
云舒第一次知道沈家窘境,是在一個深秋的傍晚。她偷偷揣了些點心,瞞著母親溜出去,找到那間四面透風的小屋時,正看見沈慕言蹲在灶前,用僅有的一點柴火煮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。他瘦了很多,下巴尖尖的,往日明亮的眼睛里蒙著一層灰。看到云舒,他愣了一下,慌忙站起來,下意識地想把那破碗藏到身后,嘴唇囁嚅著,說不出一個字。
“慕言哥哥……”云舒的聲音哽咽了,她把點心遞過去,“你吃點東西。”
他卻后退一步,搖頭:“不用了,云舒,我……”他的自尊像被戳破的窗紙,在她面前狼狽不堪。
那天晚上,云舒第一次和母親起了爭執。她跪在母親面前,求她幫幫沈家,哪怕只是暫時借些銀錢,讓他們渡過難關。傅夫人保養得宜的臉上滿是嫌惡:“幫?怎么幫?那沈家如今就是個無底洞!云舒,你給我記住,你是傅家的大小姐,將來要嫁的是門第相當的人家,跟一個落魄商戶的兒子糾纏不清,成何體統!”
“他是慕言哥哥!我們一起長大的!”云舒紅著眼眶喊。
“一起長大又如何?”傅夫人冷笑,“他家如今是什么光景?吃了上頓沒下頓!我告訴你傅云舒,你要是敢再偷偷去見他,敢再拿家里的東西接濟他,我就把你關在院子里,哪兒也不許去!”
母親的話不是玩笑。云舒第二次想去送些冬衣時,被母親派的婆子硬生生拽了回來,房門被上了鎖,每日的飯菜由丫鬟送進,半步不許踏出庭院。她趴在窗臺上,看著外面飄落的雪花,想著沈慕言是不是還穿著那件單薄的舊棉襖,想著他是不是還在為了幾文錢的束修發愁。淚水無聲地滑落,打濕了袖口,也凍住了她想伸出的手。
禁足的日子漫長又煎熬。她聽丫鬟們偷偷議論,說沈公子去碼頭做了苦力,說他在學堂被人嘲笑,說他……似乎很久沒出現了。云舒的心一點點沉下去,像墜入冰湖,冷得發疼。她恨母親的勢利,更恨自己的無力,連一句關心,都送不到他身邊。
再聽到沈慕言的消息,是在三年后。那時傅家已漸漸淡忘了沈家的存在,傅夫人正忙著給云舒相看侍郎家的公子。消息像長了翅膀,傳遍了整個京城——當今圣上最寵愛的昭陽公主,在一次皇家圍獵時看中了隨駕護衛的沈慕言,力排眾議,要招他為駙馬。
沈慕言?那個曾經連飯都吃不上的沈慕言?云舒聽到這個消息時,正在繡一幅鴛鴦圖,銀針“噗”地一聲刺破了指尖,血珠滲出來,染紅了潔白的綢緞。她怔怔地坐著,腦子里一片空白,分不清是震驚還是別的什么滋味。
傅夫人的反應卻截然不同。她先是愣了半晌,隨即滿臉堆笑,拉著云舒的手說:“看看!我就說慕言這孩子有出息!如今成了駙馬爺,這可是天大的富貴!云舒啊,你和他自小相識,這層關系可得好好利用起來。”
接下來的日子,傅夫人像是變了個人。她不再提侍郎家的公子,反而整日琢磨著如何去攀附這位新駙馬。她備了厚禮,親自去駙馬府拜訪,卻被門房攔在外面,只傳回一句“駙馬爺公務繁忙,不便見客”。她不甘心,又托了關系,想在公主府的宴會上見一面,結果連宴會廳的門都沒進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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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是一朝得勢,就忘了本!”傅夫人回到家,氣得摔了茶杯,“想當年,他沈家……”
“母親!”云舒打斷她,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“過去的事,就別提了。”
她心里清楚,沈慕言不是忘了本,他是記著。記著那些被人白眼的日子,記著那些想幫卻幫不上的手,記著……她被禁足時,他在傅府墻外徘徊了多少個日夜,最終卻只能落寞離去。
命運的齒輪總是轉得讓人猝不及防。又過了半年,昭陽公主突然下了一道懿旨,宣傅云舒入公主府。云舒跪在地上接旨時,心已經沉到了谷底。旨意里說,駙馬身邊瑣事繁多,缺一個知冷知熱、手腳伶俐的丫鬟服侍,聽聞傅家小姐性情溫婉,特召入府,充任貼身侍婢。
丫鬟?傅家的大小姐,去給曾經的青梅竹馬做丫鬟?云舒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誰的意思。是沈慕言。他終于有了可以俯視傅家的權力,于是,他用了最體面,也最傷人的方式,把她拉到了他的身邊。
傅夫人面如死灰,卻不敢抗旨。云舒跪在地上,抬起頭,看著宣旨太監那張沒有表情的臉,輕輕應了一聲:“臣女,遵旨。”
她知道,這是傅家欠他的。當年母親的阻攔,她的無力,像一根刺,扎在他心里,也扎在她心里。如今,他要討還,她便來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