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8章 燼燈錄
楔子
江南的雪總帶著水汽,像極了蘇婉最后落在宣紙上的那滴淚。彼時她正為謝玄描眉,青黛筆停在半空,墨色洇開,如同他后來染透玄色朝服的血。而如今,謝玄的靈位擺在朱紅宮墻下的偏殿,香灰落了三寸,蘇婉握著那支早已干枯的筆,才懂那句“一生一世一雙人”,原是最鋒利的刀,剜心剔骨,卻連血都凝不成珠。
第一節(jié)。心門鎖,青梅誤
蘇婉第一次見謝玄,是在十二歲。她隨父親入宮赴宴,躲在御花園的太湖石后偷吃糖糕,卻撞見個穿錦袍的少年,正把一只受傷的麻雀揣進懷里。他眉眼生得俊,鼻尖凍得通紅,見了她也不躲,只把麻雀往袖中藏得更深:“別告訴別人,它媽媽找它呢。”
那時候謝玄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,母妃早逝,在深宮里活得像株不起眼的草。蘇婉卻覺得他眼里有光,像她房里那盞徹夜不熄的琉璃燈。她把手里的糖糕掰了一半遞給他,小聲說:“我叫蘇婉,父親是御史大夫。”
后來他們常偷偷見面,他教她辨認(rèn)草藥,她給他帶宮外的桂花糕。謝玄說他最喜歡看她笑,眼睛彎起來像月牙。蘇婉便想,等他長大了做王爺,她就做他的王妃,天天笑給他看。
及笄那年,蘇婉在閨中繡嫁衣,繡的是并蒂蓮。謝玄卻被指婚給了丞相之女柳氏。消息傳來時,蘇婉正在給窗下的海棠澆水,水壺“哐當(dāng)”落地,砸爛了剛結(jié)出的花苞。她跑去問他,他站在廊下,玄色衣袍被風(fēng)吹得獵獵作響,只說:“阿婉,皇家事不由己。柳家能助我奪嫡,待我登上大位,定迎你入宮,做最尊貴的女人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,指腹溫?zé)幔骸靶盼遥任摇!?br />
蘇婉看著他眼中的懇切,那光依舊亮著,便點了頭。她不知道,這一信,便是十年蹉跎;這一等,便把心門落了鎖,鑰匙丟進了忘川。
第二節(jié)。誓言丑,朱墻深
謝玄登基那日,天下大赦。蘇婉站在人群里,看著他身著龍袍,一步步踏上丹陛,接受山呼萬歲。他的目光掃過人群,與她遙遙相望,眼中是她讀不懂的復(fù)雜。
三日后,他召她入宮。坤寧宮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刺眼,柳皇后端坐在上,鳳冠霞帔,雍容華貴。謝玄坐在她身側(cè),語氣平淡:“蘇婉,朕封你為婉嬪,居景仁宮。”
蘇婉抬頭看他,那個曾說要帶她看遍江南春色的少年,如今眉眼間只剩帝王的威嚴(yán)。她想問那“一生一世一雙人”的誓言去了何處,話到嘴邊卻成了:“臣妾,謝陛下隆恩。”
景仁宮偏僻,如同她在他心中的位置。柳皇后出身顯赫,將六宮打理得滴水不漏,對她雖表面和氣,暗地里卻處處刁難。謝玄偶爾會來,卻總帶著一身酒氣和柳皇后的脂粉香。他會拉著她的手說些體己話,說當(dāng)年奪嫡如何不易,說如今朝堂如何復(fù)雜,末了總加一句:“阿婉,再等等,待朕穩(wěn)固朝局,定給你名分。”
他的誓言像褪色的錦緞,起初還能辨出花紋,后來便只剩模糊的色塊。蘇婉看著他日漸疏離的眉眼,忽然想起那年御花園的麻雀,他說要等它媽媽,可最后那麻雀還是死在了他袖中。
一次宮宴,柳皇后故意將酒灑在蘇婉身上,笑道:“妹妹這衣裳真好看,只是這料子怕是經(jīng)不起酒漬。”謝玄皺了皺眉,卻只對蘇婉說:“還不退下更衣?”
蘇婉低頭,看著衣襟上暈開的酒漬,像極了當(dāng)年那支青黛筆洇開的墨。她福了福身,轉(zhuǎn)身離開。身后傳來柳皇后嬌柔的笑聲,和謝玄壓低的勸慰。
回到景仁宮,她脫下那件被玷污的羅裙,扔進火盆。火苗舔舐著錦繡,發(fā)出“噼啪”的聲響,如同她碎裂的心。她忽然明白,那些動聽的誓言,不過是他登頂路上隨手摘下的花,謝了便丟,從未放在心上。最丑的,從來不是謊言本身,而是說者信誓旦旦,聽者卻要拿一生去驗證它的虛假。
第三節(jié)。遺言美,血淚干
邊境戰(zhàn)亂,謝玄御駕親征。臨行前,他來了景仁宮。夜風(fēng)吹動窗欞,他坐在她對面,許久才說:“阿婉,等我回來。”
蘇婉正在繡一幅《寒江獨釣圖》,頭也未抬:“陛下保重。”
他伸手想碰她的發(fā),卻被她微微避開。他的手僵在半空,低聲道:“當(dāng)年之事,是我負(fù)你。若我能平安歸來,定廢后立你,絕無虛言。”
蘇婉握著繡針的手猛地一顫,針尖刺破指尖,血珠滴在宣紙上,暈開一點紅。她抬眼看他,他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認(rèn)真,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太湖石后的少年。可她只是淡淡一笑:“陛下金口玉言,臣妾……不敢信。”
他走后,蘇婉把那幅未繡完的畫收進箱底。宮里的日子依舊冷清,柳皇后派人送來的“補品”從未斷過,她只笑著收下,轉(zhuǎn)身便倒進荷花池。池里的錦鯉吃了幾日,竟都翻了白肚。
三個月后,前線傳來噩耗:謝玄中伏,被困孤城,糧草斷絕。柳皇后在朝堂上哭得梨花帶雨,力主割地求和。蘇婉跪在宮門前,從日出到日落,求見太后,求她下令增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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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后隔著珠簾看她,語氣冰冷:“婉嬪,婦人不得干政。陛下自有天命。”
雨水澆透了她的衣衫,她想起謝玄臨走前的眼神,那認(rèn)真不像作假。可這深宮里,真假早已分不清。最假的是眼淚,柳皇后的悲慟能感動滿朝文武,而她蘇婉的血淚,卻連宮門都滲不出去。
又過了半月,快馬傳回消息:孤城破,陛下……殉國。
消息傳來時,蘇婉正在修剪窗下的海棠。剪刀“咔噠”一聲,剪斷了最粗壯的一枝。她沒有哭,只是慢慢走回屋內(nèi),取出那支青黛筆,和當(dāng)年未繡完的《寒江獨釣圖》。
她在畫的角落題字,筆尖落處,是血不是墨。寫的是他當(dāng)年說過的話:“一生一世一雙人,半醉半醒半浮生。”字跡潦草,如同斷了線的珠子。
寫完最后一筆,她咳出一口血,濺在畫上,紅得刺眼。她笑了,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。原來最真的東西,從來都看不見,比如他藏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