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錯凰
大瀝的梧桐正落著金箔似的葉子,阿璃握著糖葫蘆蹦下馬車時,看見巷子里躺著個渾身是血的少年。他的外袍染著暗紫色花紋,像是西夏皇室的紋樣,可此刻卻被泥水污染得辨不出顏色。她蹲下身用帕子按他腹部的傷口,指尖觸到一片滾燙的肌膚,忽然想起去年在太液池撈起的那條紅鯉,也是這樣滑膩溫熱,在掌心拼命跳動。
"把人抬回府。"她將半塊糖葫蘆塞給隨從,玉墜在馬車簾櫳間晃出細碎的光。少年在昏迷中喊過幾回"阿兄",聲音沙啞得像被風沙磨過的胡琴。太醫院的劉院正捻著胡子直搖頭,說這外傷倒好治,可這孩子似乎中了蠱毒,怕是......阿璃將煎好的藥汁吹了又吹,看他吞咽時喉結滾動,忽然想起宮宴上那些捧著琉璃盞的舞姬,她們的脖頸也是這樣纖細,卻能轉出蓮花般的弧度。
請旨讓少年做貼身侍衛那日,父皇正在看邊塞軍報。"西夏小兒又在邊境滋事。"他指尖敲著輿圖上的玉門關,朱砂筆在地圖上劃出一道紅痕,像極了少年腰間那道刀疤。阿璃將琉璃盞輕輕放在案頭,葡萄釀在琥珀盞里晃出漣漪:"女兒瞧那孩子身手不錯,留在身邊也能當個使喚。"父皇抬眼看她時,她忽然發現那雙眼睛與自己極像,都是眼角微微上挑,只是此刻盛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慮。
少年給自己取名"沉淵",說取自《山海經》里的深淵之水。他總愛站在廊下擦劍,陽光穿過他的指縫落在劍身,能看見細細的暗紋,像西夏王陵里那些神秘的圖騰。阿璃偷偷讓碎玉去查他的身世,卻只換來一句"許是沒落的世家子"。她有些氣惱,卻在某天看見他替自己擋下刺客的匕首時,忽然覺得這些謎團都不再重要——他的血滴在她裙角,暈開的形狀像極了她繡在絹帕上的并蒂蓮。
他們曾在中秋夜登上望京樓。沉淵指著西北方向說:"那里的胡楊林到了秋天,像著了火一樣。"阿璃咬著月餅看他側臉,月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銀邊,竟比太液池的月影還要溫柔。她忽然想起宮人教的《關雎》,原來"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"說的便是這樣的時刻——他近在咫尺,卻又像隔著萬水千山。
變故發生在暮春。阿璃正在御花園喂錦鯉,忽聞午門方向傳來金鐵交鳴之聲。沉淵沖進牡丹亭時,衣擺上沾著暗紅血跡,眼神卻清亮如鷹:"公主,跟我走。"她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了什么,就看見父皇的龍輦被亂箭射穿,母親的鳳冠滾落在石階下,珍珠散了一地,像她往年生辰時撒的糖霜。
西夏的軍隊開進紫禁城那日,阿璃跪在乾清宮的漢白玉階上。沉淵穿著玄色鎧甲,肩甲上的鎏金紋章刺得她眼眶生疼。"求你放過父皇母后......"她的聲音被風沙揉碎,想起初見時他躺在巷子里的模樣,那時她以為救了一只受傷的小獸,卻不知自己抱回了一頭蓄勢待發的狼。
"阿璃,你知道我是誰了。"他摘下面甲,露出左眼角那顆淚痣——那是西夏皇室獨有的印記。她忽然想起他教自己射箭時,掌心覆在她手背的溫度,想起他說"胡楊林著火"時眼里的光。原來那些溫柔都是刀鋒上的糖,甜里藏著見血封喉的毒。
父皇被絞死在午門時,阿璃數著那根白綾晃了十九下。母親撞死在城墻上的血,濺在沉淵的鎧甲上,開出一朵妖艷的花。他伸手替她拂去臉上的淚,指尖還是那樣溫熱:"以后,你就住在坤寧宮。"那里曾是母后的居所,如今換上了西夏的氈帳,連熏香都換成了帶著沙棗味的沉水香。
史書里的記載只有寥寥數筆:"西夏景宗三年,滅大瀝,改國號為朔。帝居未央宮,于坤寧宮藏一女子,無位份,無封號,人皆稱'未央宮的影子'。"沒人知道,那個總在黃昏時站在宮墻上的女子,常常望著東南方向出神,那里有一片已經消失的梧桐林,還有一個永遠停留在十六歲的秋天。
坤寧宮的銅壺滴漏聲格外清晰。阿璃摸著案上的琉璃盞,這是她從大瀝帶來的唯一物件。沉淵今夜又宿在椒房殿,新納的淑妃是西夏權臣之女,聽說眉心點著與他同款的朱砂痣。她忽然笑起來,笑聲驚飛了檐下的鴿子,它們撲棱棱飛向夜空,像極了那年中秋她放飛的孔明燈。
"公主......"碎玉端著參湯進來時聲音哽咽。阿璃搖頭示意她退下,望著窗外的殘月出神。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,"天干物燥,小心火燭"的喊聲里,她仿佛又聽見沉淵說"胡楊林著火"時的語調——原來有些火,燒起來便是山河皆燼,再無生機。
晨露凝結在窗欞上,阿璃用指尖畫出一道痕跡。她想起沉淵曾說過,西夏的女子成年時會在額間刺青,像展翅的鷹。如今她的額間干干凈凈,卻比任何紋飾都更像一道枷鎖。殿外傳來腳步聲,她轉身時,看見沉淵正站在門檻處,晨光從他身后涌來,將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,像一道永遠無法掙脫的牢籠。
"阿璃,"他伸手撫過她的發頂,語氣里帶著幾分倦怠,"明日陪我去祭天吧。"她垂眸望著他腰間的玉佩,那是大瀝皇室的信物,不知何時到了他手里。玉佩上的蟠龍紋依舊清晰,只是龍目里的紅寶石早已被摳去,只剩下兩個空洞的眼窩,像極了父皇臨終前的眼神。
她忽然想起初見那日的糖葫蘆,酸甜的味道似乎還留在舌尖。原來有些相遇,從一開始便是命中注定的劫數——她是待宰的羔羊,而他是披著羊皮的狼。可即便如此,當他的指尖輕輕擦過她的臉頰時,她還是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說:"原來我竟盼著,這牢籠永遠不要打開。"
銅壺里的水又滴了一聲。阿璃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空,想起大瀝的皇宮里,這個時候該有小宮女提著水桶去澆花了。那些她曾嫌棄太過艷麗的牡丹,如今想來,竟比西夏的沙棗花還要芬芳。她輕輕嘆了口氣,任由沉淵牽起她的手,走向那片她再也無法逃離的深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