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 霜雪滿簪頭
謝承鈞第一次見沐思筠,是在江南的春雨里。她撐著油紙傘站在畫舫船頭,湖藍(lán)裙裾沾著霧氣,像從《洛神賦》里走出來的仙子。他倚在雕欄上拋了顆蓮子過去,她抬眼望來,眸中似有春水微瀾,手中團(tuán)扇卻"啪"地展開,遮住半張芙蓉面。
"謝小公子又在胡鬧。"她的聲音裹著吳儂軟語的甜糯,卻帶著拒人千里的清寒。他這才想起,她是蘇州織造府的嫡女,而自己不過是隨父外放的京中紈绔。可那柄團(tuán)扇上的墨竹太勾人,他鬼使神差地吟出半句:"竹影搖窗亂......"她頓了頓,扇角輕揚(yáng):"荷香入袖清。"
此后三月,他日日守在畫舫外,用金葉子換她的半闕詩、一支曲。她總說"公子莫要耽擱",卻在他翻墻跌傷時(shí),偷偷往他藥里加安神的茯苓。中秋夜他捧來西域進(jìn)貢的琉璃盞,映著她簪間的珍珠釵:"思筠,我求父親去提親。"她的指尖劃過琉璃盞的紋路,燭火在她眼中碎成星子:"謝公子可知,我娘是罪臣之女?"
提親的事果然被謝父駁回。謝承鈞在書房砸了半屋子瓷器,卻在聽見沐府遭劫的消息時(shí),瘋了般沖出去。火場(chǎng)里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,他看見她抱著母親的牌位縮在墻角,發(fā)間的珍珠釵已燒得漆黑。他解下披風(fēng)裹住她,手臂被落下的橫梁砸得血肉模糊,卻笑著說:"別怕,我?guī)慊丶摇?quot;
謝府的門終究沒為她敞開。謝母捏著帕子嫌她身上有煙火氣,謝承鈞便在城郊置了別院。他每日下朝都縱馬狂奔,看她在庭院里種的綠梅抽新芽。她總說"這樣下去不是辦法",他卻用玉扳指換下她腕上的燒傷疤痕:"等我襲了爵位,定要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娶你。"
變故發(fā)生在隆冬。謝承鈞隨圣駕南巡前夜,她忽然收到密信,手抖得幾乎握不住信紙。燭影搖紅中,她替他整理行囊,指尖撫過他常穿的玄色大氅,終于開口:"承鈞,明日...別去了。"他以為她是不舍,笑著捏她的臉:"不過月余,等我回來給你帶揚(yáng)州的蜜餞。"她望著他腰間的鎏金佩,那是當(dāng)今太子所贈(zèng),喉間泛起苦澀:"保重。"
南巡船隊(duì)遇刺那日,天下著罕見的暴雪。謝承鈞護(hù)著圣駕躲進(jìn)船艙,利劍穿透他左肩的瞬間,他忽然想起她昨夜欲言又止的模樣。鮮血浸透中衣時(shí),他摸到懷里有硬物——是她縫在衣襟里的平安符,上面歪歪扭扭繡著"承鈞"二字。昏迷前最后一刻,他想的是:等回去定要笑她繡工笨拙。
再次醒來時(shí),謝府已掛滿白幡。母親哭著告訴他,沐思筠在他遇刺當(dāng)晚懸梁自盡,臨終留書"身似浮萍,愿君珍重"。他掙扎著去別院,看見她常坐的藤椅上落滿積雪,綠梅的枝條被壓得折斷,像極了她咽氣時(shí)被扯斷的珍珠釵。墻角的炭盆里有未燒盡的紙灰,他顫抖著撿起一片,上面隱約可見"太子黨羽"四字。
三年后他官至戶部尚書,人人都說謝大人清正廉潔,唯有案頭總擺著半舊的琉璃盞。冬至那日他路過城郊,看見新修的尼姑庵,庵前的綠梅開得正好。小尼姑說庵主法號(hào)"靜筠",去年圓寂時(shí)手里攥著塊帶血的平安符。他摸著梅枝上的殘雪,忽聞身后傳來賣糖炒栗子的吆喝聲,恍惚看見那年她舉著油紙包朝他跑來,發(fā)間還沾著梅香。
暮雪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落下來,他站在梅樹下,任雪花落在發(fā)間。當(dāng)年她總說他"簪頭無霜,不知人間愁",如今霜雪已滿頭,卻再無人替他拂去。琉璃盞里的殘茶早已涼透,就像他藏在心底的話,終究沒來得及說出口——其實(shí)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世,知道她深夜焚香禱祝的不是自己平安,而是盼著他遠(yuǎn)離朝堂紛爭(zhēng)。可他太貪心,既想護(hù)她周全,又想在仕途上扶搖直上,直到失去她才明白,這天下最珍貴的,從來不是金鑾殿上的功名,而是那個(gè)會(huì)在雪夜為他溫酒的人。
風(fēng)吹過,綠梅落盡,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,像極了那年畫舫上,她展開團(tuán)扇時(shí),扇骨輕叩的聲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