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元年的徐州城飄著柳絮，紛紛揚揚落在青磚縫里。劉備站在城樓上，伸手接住一團白絮，恍惚間竟覺得像在下雪。遠處曹操大軍的旌旗在暮色里若隱若現，馬蹄聲驚起幾只烏鴉，撲棱著翅膀掠過城頭箭垛。他縮回手時，發現掌心白絮沾著暗紅——昨日陶謙咽氣時噴在竹簡上的血漬，還凝在指甲縫里。

  糜竺抱著賬本立在廊柱陰影中，白胖手指掐得竹簡咯吱響："使君，算上馬廄里喂牲口的豆粕，余糧也只夠半月。"他說這話時始終垂著眼，不敢看劉備腰間掛著的徐州牧印綬。那方青玉被麻繩勒著，在劉備洗得發白的衣襟上硌出棱角分明的輪廓。

  突然，門板被撞得哐當一聲。關羽拖著青龍偃月刀闖進來，刀尖在磚地上劃出火星。他左肩甲胄裂開道三指寬的豁口，半截斷箭還扎在皮革里，隨著動作甩出幾點暗紅。"大哥！下邳急報！"他鐵青著臉遞上染血的布帛，"呂布那廝用火油燒了東門，陳宮帶人掘地道..."

  劉備的手指猛地攥住案上竹簡，陶謙臨終前抓出的血痕正硌在"仁德"二字上。竹刺扎進指腹，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，抓起令箭往膝蓋上一磕。咔嚓聲驚得糜竺倒退半步，半截令箭骨碌碌滾到地圖邊沿。

  "開倉！"劉備把剩下半截令箭往案上一拍，碎木屑濺進硯臺，墨汁蕩開漣漪。

  糜竺撲通跪倒時，額頭險些磕到斷箭尖："使君三思！廣陵運糧隊被夏侯淵截在泗水，這可是最后..."他袖中算籌散落一地，黃楊木的籌子滾到劉備腳邊，像撒了滿地的麥粒。

  "你當百姓餓著肚子，城門就能自己長出銅釘來？"劉備突然抓起斷箭往地圖上擲去，箭尖正扎在小沛的位置，"告訴三弟，明日午時帶百姓從西門撤。"他說著扯下印綬往懷里一塞，青玉貼著心口發涼，倒像揣了塊冰。

  糜竺還想說什么，抬頭正撞見劉備彎腰撿算籌。這個總把"匡扶漢室"掛在嘴邊的男人，后頸衣領磨得起了毛邊，脊椎骨在粗布下凸起嶙峋的棱角。算籌被塞回糜竺手里時，還帶著體溫。

  當夜西風卷著沙礫拍打城磚，呂布的赤兔馬嘶鳴刺破云霄。劉備蹲在城垛下，就著晃動的火把光給老婦人分炒面。粗陶碗底還剩最后半勺，三歲孩童的哭聲被風撕成碎片。他摸向腰間時，草繩空蕩蕩地晃著——白日解印綬太急，倒把佩劍忘在堂前。炒面木勺別在腰帶上，勺柄還沾著口水印。

  突然，東門方向傳來轟隆巨響。火光照亮劉備半邊臉，他抓起木勺往城墻外一指："帶娃兒們往西門撤！"守城士卒后來總說，那夜主公舉著木勺站在箭雨中，活像舉著柄玉如意。等《三國殺》的匠人把這事刻進卡牌時，總有人笑標劉備空城是犯傻。可那些逃出城的老弱記得清楚，主公把最后張"閃"化作炒面，喂給了襁褓里的小兒。

  逃到海西那日，咸腥海風裹著沙粒往人衣領里鉆。張飛拎著酒壇踹開柴門時，劉備正對著破陶罐咳嗽。黑臉漢子把壇子往草席上一墩，泥封裂開，咸味混著潮氣漫出來。

  "大哥嘗嘗這個！"張飛盤腿坐下，甲片刮得席子沙沙響，"曬鹽的老丈說，東海龍王打噴嚏都比這水干凈。"他舀起半瓢遞過去，腕上還纏著浸血的布條。

  劉備接瓢的手頓了頓。海風掀開茅草屋頂的縫隙，月光漏進來，照見瓢中晃蕩的鹽水泛著青灰。他突然悶笑出聲，笑著笑著咳得蜷起身子，鹽粒嗆進喉嚨像吞了碎瓷片。張飛給他拍背的手掌頓在半空——大哥后心凸起的骨頭，硌得他掌心發疼。